写给天上的妈妈
今天是母亲节,长女一大早起来就给她大姨打电话,“大姨,首先祝您母亲节快乐!姐姐不在您身边,我想请您、大姨夫,三姨、三姨夫中午和我们家聚一起陪姥姥过节!”因为孩子姥姥现在住在她三姨家,她给三姨拨通电话,首先请三姨转达对姥姥的祝福,并把自己的心意仔细讲给三姨听。听到孩子的精诚用心和特意安排,我颇感欣慰!此情此景又想到自己天上的妈妈,一股酸涩涌心,泪水遮眼,羞愧难当,瞬即走到母亲遗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深深三鞠躬,并生平第一次用语言表白:“祝天上的妈妈节日快乐!”照片里的母亲始终甜蜜地向我微笑,我难抑哽咽,泪眼婆娑中仿佛地听到了她爽朗的笑声……
再过几个月就要给母亲做十周年的祭拜礼仪,巧合上述情景,今日休息又无特别之事,肃然静坐在母亲遗照面前,在心里翻倒着母亲有生之年那点琐事。
母亲一生生育儿女八胎,而老天爷提前收走了一儿一女。大姐上面原本还有个姐,只是她两岁多那年因得病得不到较好医治而夭折,我本该排行老七,由此,自然顺进为老六。记忆中我下边也有个小弟弟,我随时都能想起他乖巧的模样,和那个夭折的姐姐一样,也是在两岁多病殁。因此本人就自然成我们家的“垫窝”。
听村上大人说,我弟弟非但俊气,而且特别透灵,村上的大小女性包括上了年纪的男人们见了都伸手抢着要抱抱亲亲,而我每逢听到他们夸赞弟弟时,必涨着个大红脸以那种傲气又酸气的势头逼视对方。
弟弟的离去,幼年的我又重新噙住了母亲的奶头,直到八岁上学了,每天早上还要把头钻进母亲怀里吮吸几口,尽管那时母亲已没有了奶水,并在长期积劳和丧失最聪慧的幼子打击下落下病根,记忆中,同学羞辱,父亲训斥,兄姐怒怼,我都极不情愿离开母亲的奶头,但从那时起母亲病情也逐渐严重起来。
母亲之后数年卧床不起,直到我七九年年底参军离家的前夜,才第一次在兄姐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来,在炕上洗漱盘发,洁脚裹足,尔后又叫大姐翻箱底把她封存已久出嫁时的首饰重新插在头上。兄姐们边帮她整理,边故意打逗她:“妈,您这么打扮,是要出嫁吗?”她靠着墙慢慢把一双绣着花纹的鞋扣在三寸金莲上,只是浮起微微的笑意,根本不搭理他们,旁若无人的神情好象此刻只有她自己存在……
兄姐们只顾高兴,毫无察觉,唯有铁面父亲动容,贴在大姐耳边沙哑地喃喃低语,大姐听了脸色一变,腿一软,失声跌坐地上,我被大姐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她不小心滑倒了,忙上去扶她,但我弯腰伸手时,大姐一骨碌爬起来,红着眼睛,什么也不说冲出门外。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父亲声音哽咽地对我说,快出去看看你大姐,我才跑出门外,可院里院外就是看不见大姐的影子,不得已走下大门口石坡,沿大路向北搜索。寒风刺骨的山村冬季的夜晚,除了间歇的几声狗吠,能证实山村还有生灵,一片黑暗死寂。一阵冷风掠过,风声如泣,涕声阵阵,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竟然止不住地浮上大脑,我打了一个寒战,顿觉毛骨悚然,胆怯地转身向家里慌张逃窜。慌乱中,听见背后有人呼我乳名,原来是大姐,我瑟瑟发抖地迎上去,半天才平静下来,说:“姐,你跑出来哭甚,把我吓得。”姐姐语气有点沉重,却字字清晰:“今晚你就睡在妈妈旁边。”我莫名其秒,心想这是怎么了,让我一个即将出征的五尺男儿跟着母亲睡,虽无反驳,但无应声。大姐又道:“你别不懂事,知道爸刚才给我说啥了?”我摇了摇头,大姐压着嗓子,有点难过地说:“妈今晚这个用心是当心你这一走,怕以后回来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仿佛心扉轰炸,在冰凉的夜幕中,炸成一地碎片……
今天中午岳母、妻女及外甥外孙一众亲属围坐餐桌周围,我振振有辞地发表致酒辞:“今天是母亲节,我生平以自然的心情正式投入这种礼仪,记得母亲在世时……”我刚一提到母亲二字,就哽咽得再也不说出一个字,原本想说,平生没有给母亲亲口说一句“母亲节快乐”的话,随后启发在座母亲健在的儿女,一定不要羞于表达对母亲的爱,哪怕只是道一声温心的祝福。因为年龄越大就越觉亏欠母亲太多,可我,满腹话语,一时泣不成声,只能任泪水滚滚而落。
从饭店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将母亲遗像抱在胸前,追忆母亲在世的点点滴滴。
我姐弟六个,出生相差最近的只有十几个月,最长的不足两年。记不清是哪个姐或哥生在元月,母亲心强,为了子女过年有新衣或拆洗干净的衣服穿,月子里经常通宵达旦地坐在被窝里纳鞋缝衣。春节的早上,哥哥姐姐一个个穿着新衣新鞋欢天喜地的冲出门外放鞭炮串亲戚找小伙伴,而自己却在爆竹声声中一脸憔悴地带着疲惫刚刚入睡。
母亲酷爱洁净,尽管病魔缠身,久卧炕上,在爸以及兄姐出工或其它缘由离开家门时,总吩咐烧好一大铁锅热水,让我把门插好,然后仔细清洗她的小脚,洗毕又用剪刀修剪指甲,将脚心放上一坨棉花,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裹脚布把小尖脚缠的紧紧绷绷,扎条口封的利利索索。她把自己换下的内裤和裹脚布用肥皂反复搓洗,直到满意为止,再用清水投几遍,低头长嗅没了异味方才交给我晾在院里日头底下的铁丝上。母亲在瘫痪在炕的十几年里,这些事从无他人代劳,也总是避着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自己动手。
解放后,人民公社时期,父亲是村里唯一读过两年私塾的文化人,尽管划成分我家被定为中农,但村里还是指定他做大队会计,父亲白天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晚上还要到“社房”加班记帐,每晚总忙到夜深才归。其实父亲晚上在“社房”里也不全为账务忙碌,有时候是跟村干部开会,有时候是跟村干部闲聊或打牌下棋,母亲担心他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身骨受损,总是让三姐每晚为父亲做夜宵贴补,我起初就在火灶旁等父亲,等姐姐做好饭就跑出大门外石坡下等父亲,实在等不回来就和衣躺进被窝等。不知有多少次半夜三更被母亲叫醒,就只为分得父亲一点汤食或一小块干饼,三姐总是做好饭就地趴在灶边等,当然也能享受和我同样的待遇,只是她除了事先要把饭做好,饭后还要洗了锅碗压好煤火后才能睡觉。记忆中母亲可从来不吃一口为父亲留的饭,说自己吃药太多内火太甚,什么东西也没胃口,只想喝水。当时以为母亲说的是实情,久而久之我们也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个黎明,价天响的拍窗户和敲门声惊醒了我们,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在县城农机厂上班的二姐出事了,她是上晚班时由于分心,把头发绞进机床,半张头皮被掀掉,半只手被绞进机床,正在县医院抢救,因手术事关重大要家属签字。父亲和大哥来不及细问,跟着厂里送信的人一路向县城跑去。
母亲闻声坐起来,来不及披衣服和整理乱发,光着肩膀双手合十,嘴唇颤抖着不停发出沉痛的祈祷声,泪水竟像破裂的血管喷涌而出。记忆中,母亲以前做了恶梦,梦到不吉利的事,都是用这种传统的“圆梦”方式来化解,神情无比虔敬庄重,丝毫不逊于在大庙里拜神。但这一次,她那种震人心魄的悲鸣,伤痛欲绝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让我不寒而栗!不知母亲哪来的力量,平时翻身都要气喘吁吁,自己穿好衣服,没事似的就下了炕,我正惊讶中,她一下狠狠地摔倒在脚地,哭喊着二姐的名字向门外爬,她的哭声越来越惨烈,惊得左邻右舍的乡亲都跑来我们家,大家一起把母亲抬回炕上,母亲晕厥过去,身体变得软软塌塌,大家又惊又怕,有的掐人中,有的扎针,有的在灶火上烧面蛋驱邪,有的用艾香熏鼻子,还有的往她脸上喷水……
母亲终于苏醒了,开口第一句话指着我的头骂道:“你这个祖宗还站在这里干啥,快追上你爸,告诉他一定救活你二姐,把她拉回家来!”
此刻,天已蒙蒙亮,两个本家男人带着我飞奔着去追赶父亲和大哥……
二姐命大,伤得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二姐伤好出院后,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在城里上班,逼她回家务农了。
八零年父亲从会计位置上退下来,领着公社每月给的几块补助,闲在家里做农活。大哥心眼活泛,在村里的人对当时的形势还是观望的时候,第一个走出农门进城做买卖,他先在县城租一块闲角落支帐篷卖小吃,两年后,手头有了积蓄,就到市里又开了间卖烟酒食品的小卖铺交给大嫂打理,可大嫂没文化,经营不了,大哥便想委托他人代营,父亲觉得不妥,和大哥商量后,盘了货折了价自己接手了。
六十开外的父亲,带着拄着双拐的母亲,开始了他们与众不同的创业。大嫂不服气,在村上说风凉话,还跟大哥生气。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进货,留下母亲守店,他们每天都经营到很晚才打烊。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但识数,父亲不在时,母亲按图索骥靠商标图案给客人取货,如果客人买一瓶啤酒是八角五分,要五瓶,付五元整钱,母亲就会用一瓶付一元找一角伍分,两瓶付两元找三角的方法,以此类推,加小不加大,算出应找的零钱。街上有人想唬弄母亲这个乡下老婆子,故意拿较大的整钱,同时买几种价格不同的商品整她,没想到母亲见招拆招,用她独特的口算方法分毫无差地算出价格,而且越用越熟练,有时父亲拨拉算盘还没有结果,母亲已给顾客找好零钱,父来有点不相信,总要用算盘多拔弄几次证实,多数的情形是母亲胜利,让父亲这个算了一辈子帐的老会计威风不再。
母亲顶着心劲要给我成家,知道我参军第二年就考入军校,像吃了灵丹秒药,方寸大的空间,从起初靠俩个拐杖移动,到渐渐丢开一个拐杖走路,两年后在脚地只需一手轻轻扶着柜台就能自如行动,三五年过去,走路完全恢复正常。母亲像重新焊接好的金属,像万物复苏的春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将年轻时善于持家的能耐又施展出来,这期间不但给大哥付清欠下的店款,而且还额外多给了一些,其他儿女也得到二老多多少少的接济,亲戚和村里人找上门来,该帮的都帮了,那怕人家只是歇歇脚吃顿饭,也是尽心尽意无微不至。
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太多了,她的聪慧、善良、顽强以及母爱无私的精神永远值得我景仰和怀念。母亲终年81周岁,她也许可以多活几年,就因为我有分摊义务之私念而没有尽完全之力去照顾她。我吃了两个孩子的奶,连一个儿的孝心也没付出,以后的日子,随着年龄增长心里越加愧疚。母亲,但愿您的在天之灵能宽恕我这个不孝儿子,但愿您能听到不孝儿子平生第一次用语言亲口说出对您的敬爱:“妈,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