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德师傅是个小木匠，但并不是他的个子小或年纪小，他身高一米七八，胚子扎实得很，国字脸，络腮胡，浓眉大眼，是壮汉一个。
　　 他一辈子没有用过名片。那年月并不时兴这一套，以我孤陋寡闻的推测和猜想，只怕当时连党和国家领导人出访也没有用过的。但是他的名声却如资江河里的浪响，沿江两岸数百里人家都有过耳闻。
　　 明德师傅是专做小件的木匠，在我们井湾里又称圆作木匠。是专门给女子出嫁打洗脸盆，洗脚盆，洗澡盆以及水桶、木缸的。当然也做圆桌。资江水域弯弯多，十里不同音，也不同风俗，就连同是吃饭的桌子，叫法也有不同，如有叫方桌，也有圆桌的。方桌配有四条椿木双人凳，客人各坐一方，叫着四方八仙桌（简称方桌），而在方桌上再加一张圆形桌面，把四条双人凳换成十二条圆形独凳，入席而坐便叫着十二生俏团圆桌（简称圆桌）。圆桌桌面和圆形独凳，就是由小木匠所为。还有就是凡盛水的木器都叫着打，不盛水的叫着做。讲究多着呢！至于为什么圆作木匠又名小木匠，那就是做圆作活的都是细活，他们所用的斧子，锯子，刨子，包括凿子，都是小型工具。
　　 啧啧，你们家嫁女能够请到明德师傅打盆子。真是长脸呢！
　　 嘿，你还莫讲，我这也是猴年马月就亲自上门请过他的。
　　 人怕出名猪怕壮，明德师傅就是有分身术也搞不过来呀！
　　 不过有一句讲一句，凡明德师傅经过手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否投缘，或许与双方的个性气质有关，而真正既要花钱，又要一日三餐热茶热饭伺候请人做上门工夫，那肯定是另外一说了。女人一辈子，也就只有一次做新娘的机会，哪家的父母不是舍了命也想争一个好彩头，让自己女儿的脸上觉得有光呢！金杯银杯，不如乡里乡亲的口碑。明德师傅的口碑好，好在技术，好在人品，更好在他有一副古道热肠而又嫉恶如仇的侠肝义胆。这不仅仅是在我们井湾里，而是在资水两岸三镇九乡的人全都认可的。
　　 我就有幸与明德师傅共一间堂屋里一起给人做过上门活。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当时我15岁，正好是学篾匠出师的那一年，东家就是我们井湾里的盛民奶奶，是一个守了好几年寡的驼背婆婆。她儿子是在珍宝岛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儿媳第二年就留下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儿远走他乡改了嫁，家里就只有一个年满21岁待嫁的闺女和没有爹娘的苦命小孙女。生活来源一是靠民政部门按伤亡军人家属每月给予12元的生活补贴，二是生产队按人四劳六分配的粮食。盛民奶奶本来还有一个大儿子，可因为家道中落娶不上媳妇，就在前年去水竹源界上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从此一去杳无音讯。
　　 明德师傅比我先进场半个多月。他是偶然听村里人说起盛民奶奶的闺女找了婆家，并且是等着秋天把稻谷和红薯收进仓了就会出嫁。
　　 盛民婶子，您在家吗？他是找上门去要帮盛民奶奶做圆作活的。
　　 哪个啊？是在叫我吗？被岁月涂抹了黑脸的堂屋门打开一条缝。
　　 井湾里就是这样，大门大户堂屋门大大地敞开着，凡家里拮据的人家堂屋门基本上都是紧闭的，有闭门遮颜面的意思。这也是习俗。
　　 是我呀！婶子您不记得了？我是做小木匠活的明德呀！
　　 明德师傅说着就疾步到了堂前，忙扶了一把正要跨过门坎的盛民奶奶。此时的盛民奶奶两手不空，一手拉着3岁多的孙女花花，一手端着半碗玉米糊。怎么会是你呀？稀客，稀客！盛民奶奶一脸惊愕。
　　 怎么就不能是我呀？我是来给凤妹子出嫁做圆作的。凤妹就是盛民奶奶待嫁的闺女，与明德师傅同辈份，年纪却小明德师傅十多岁。
　　 不敢，不敢呐大侄子，我家凤妹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既然自己找上门来，就不要您给工钱的。于是将背上的工具篾篮子放下来，问婶子您把椿木放在哪里。
　　 盛民奶奶起初还是稍有些犹豫，说我老太婆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后来见明德师傅确实是古道热肠又一脸认真，并且把工具也带来了，便赶紧把喂小孙女的碗放到了门坎上，带他去了档头的灶屋。
　　 呶，都放在这上面呢！盛民奶奶艰难地抬起头，用手指着灶屋横枕上说，还是你盛民叔走的那一年，他亲自督促要凤妹她大哥砍了椿树锯成板材的。他知道自己的肺痨病撑不得多久了，还边咳边说，亲手给闺女植了椿树，又不能看着闺女出嫁，唉，是老天不长眼呐！盛民奶奶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还装着反过手去捶了捶罗锅背，又趁明德师傅正仰脸清点椿木板材的时候，顺手就悄悄把菜锅盖给捂上了。
　　 明德师傅眼尖，他看见锅底上生了一圈黄锈，心想这一家二口肯定是很久没见过油星了，就忙说我忘记了一样工具，回家取了就来。
　　 盛民奶奶家在井湾里本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小儿子出去当志愿兵，在部队排哑炮时舍己救人立了一等功，刚满两年就被破格提了干，三年上回了一趟家里，就把婚事也给办了，老婆第二年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但是谁想得到呢？他刚回家亲手帮闺女植下了几棵椿树回到部队，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就打响了，不久儿子就光荣了……
　　 按照井湾里多少代人传下来的风俗，家里凡添了男丁，当父亲的都要在向阳的禁山里亲自为儿子选定一棵或能够造船，或可以做房梁的树，然后把男婴的胞衣用竹篓悬挂在这一棵树上，并祈祷山神护佑其子，长成一条汉子后能够有本事盖一栋新屋，或造一条新船。这树就叫胞衣树；而若生下的是一个闺女，做父亲的就得亲手植下几棵椿树，那是专为闺女长大出嫁时用来打脸盆、脚盆、水桶并做圆桌桌面和圆凳等准备的，这树叫待嫁椿（春），有着很美很吉利的一个名字。
　　 奶奶，我以后也要明德师傅打嫁妆！幼稚的小花居然出语惊人。
　　 要得的，要得的，花花快些长，明德伯伯今后也给你打嫁妆。明德师傅正好此时推门进了灶房，他说是回去取工具，其实是从自己家里用平时上山做工灌茶水的竹筒，灌了一筒茶油和拎了一块腊肉来。
　　 你个黄毛丫头，真不晓得害羞呀！盛民奶奶的苦瓜脸上居然笑开了菊花瓣，说你还不赶紧长，长大了要记得给村里的好心人报恩呐！
　　 3岁多的花花确实是长了一头稀疏的黄毛，咧着嘴笑时牙齿上还沾满了黄色的玉米糊。嚄，嚄，我们家有腊肉吃了！我们家终于有腊肉吃了！她这是一眼瞅见了明德师傅手中的腊肉才笑得如此开心的。
　　 早上的阳光从灶屋的瓦隙里泄露下来，光束中有尘埃在起落。
　　 神说，善报是一颗种子，只要人心不受污染，就迟早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开出花朵来。明德叔也笑了，笑得满面红光如同醉酒。
　　 二
　　 下过两场扎实的雨水，禾苗就蹿起来长。眼看就是稻禾抽穗的季节到了，久癞子又忙碌起来，他左手拎着一柄大铜锣，右手抡着一个头子上裹了各色烂布筋的锣捶，神出鬼没地穿行在与田垅靠得近的人家屋前，无论是有无鸡鸭的影子，他都会嘡嘡嘡先捶响三通铜锣，然后再追过来一声长腔：各位奶奶伯妈婶婶嫂子，稻禾抽穗，鸡鸭小心呐！长腔未落，又是嘡地一声，说休怪我久癞子手下不留情面，逮着了一只鸡鸭，罚谷十斤呐！他边喊还边猫着腰，眼睛往稻田里扫描。
　　 听到锣声的警示声，正准备做饭的盛民奶奶心就急了，忙顺手拿了根柴禾棍，俯着身子钻出灶屋门，伸长了脖子就唤自己家里的鸡鸭。
　　 啰啰啰……从她那佝偻的身体里逼出的声音也像绕了几个弯。
　　 听到主人亲切的呼唤声，鸡鸭就咯咯嘎嘎地围了过来。
　　 花花在奶奶身边数着数，一只，二只，三只……五只……
　　 你又数不清的，奶奶说，九只鸡，七只鸭，你就莫挡奶奶的路了。见鸡鸭都过来了，奶奶就挥着柴棍把鸡往后山赶，噢嗖，噢嗖……
　　 儿子没了，儿媳走了，闺女又被抽调到怀化那边修三线铁路去了，老人守着小孙女，也守着这一群鸡鸭，这就是盛民奶奶的人生指望。
　　 花儿，花儿，你就站在屋档头给奶奶守着呀！要是鸡鸭又蹿进禾田里去了，就会被久癞子伯伯给逮去，又会给他爹当下酒菜去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奶奶患了一场重病，因为行动迟缓没有看紧鸡鸭，一只才开臀下蛋的小母鸡被久癞子逮住了，虽然没有处罚稻谷，鸡却被他带回去孝敬老子下了酒。要是有个罩笼就好！老人自语着说。
　　 在堂屋里打木盆的明德师傅听到了，心里骂道，这个死久癞子！
　　 久癞子是老土改根子庚生主任的长子，是解放后第二年出生的。
　　 村上有知道他家底细的人说，庚生家上几代人都是酒鬼，也是赌棍，把老祖宗五代以上留下的几十亩山河都啃光、输光了。兴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如比水推沙呀！不过庚生还算幸运，他30而立那年正好遇上新中国成立，也就理所当然成了新政权依靠的对象，成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开路先锋。翻身做了主人的庚生，不久又当上了井湾里大队的治安主任，第二年还娶了个皮肤白白净净的年轻媳妇。有好事的人就更说有眉有眼，说这是小人得志呀！高兴得过了头，夜里跟老婆干那种事，还要先喝三杯苞谷酒热身，结果生出个久（酒）癞子。
　　 久癞子大名叫长久，既疯疯癫癫，又满头癞子，阳光照耀下头顶泛白，天气一热，满脑袋散发出来的臭气简直醺死人，没人敢和他靠近一起做工夫，生产队长就看在他父亲是治安主任的份上，安排他专门打铜锣巡视稻田守鸡鸭，一年两季下来，也给他按全劳力记工分。
　　 久癞子无疑是个光棍汉，与盛民奶奶大儿子同庚。常有人议论说：
　　 谁愿意嫁给一个臭气醺天的癞子头呢！
　　 这家伙心眼好坏的，经常在瞄鸡鸭的同时，还偷看女人蹲茅侧。
　　 千万别学他爹呀！仗着是治安主任，专打地富分子媳妇的主意。
　　 凡这一类对久癞子的恶评，盛民奶奶才懒得听呢！她只关心自己家里的鸡鸭和小孙女。不过她已经托人带信给闺女了，要她无论如何也得请假回家一趟。人家明德师傅多好啊！也该当面道一声谢不是。
　　 明德师傅的母亲也是个寡妇，他父亲是在资水驾货船专门跑长途的船工，36岁那年给唐家观镇上的谌老板装了一船黑茶去汉口，当初是签了赔损合约的，没想到在过洞庭湖时遇上了一场特大风暴，船毁人亡，她母亲把能变卖的全都换了钱，就差没有卖房子了，好不容易才把给谌老板的赔付按合约还清，把儿子明德拉扯成人。她母亲常对儿子说，明德呀！你是吃井湾里乡里乡亲的百家饭长大的，日后要晓得感恩呐！还一五一十把帮衬过她娘儿俩的人家不厌其烦地数给儿子听。其中当然就有盛民奶奶家。他娘说，你盛民叔当年家里也不富裕，但你盛民婶子吃得苦，拖着三个儿女，还每年有年猪杀，还记得杀了年猪给我们娘儿俩送一块过年肉来。这些你都要记在心里呀！
　　 那时候明德也已经有十多岁了，心里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好男儿。
　　 他母亲虽然在前几年走了，但儿子明德却把娘的嘱咐记下了。
　　 明德师傅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这些陈年旧事我也是后来与他共一个堂屋做事时才第一次听说。他这也许是在委婉地给我提示吧！我们家成份不好，早些年盛民叔任大队支委时，有一天晚上刚开过支委会研究第二天要“抓麻雀”遣送到公社去上台亮相批斗，其中就有我的父亲。盛民叔虽然比我父亲长一辈分，年纪却大不了多少，了解我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人，也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横看竖看也不像反革呀！他于是一散会就摸黑到了我们家，提醒我父亲服了泄药，次日久癞子他爹带民兵来抓人时见我父亲上呕下泄，才躲过了一劫。
　　 明德师傅毕竟是幼时就读过两年私塾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守孝悌，次见闻……的《千字文》倒背如流。据说他在做圆作活累了时，把手中的工具往木马上一搁，或能摇头晃脑吟出一段《出师表》或能唱上几段京腔，如：桃园弟兄威名震，匡扶汉室秉忠心。曹操专权违圣命，奉诏勤王功未成……居然唱得有板有眼。
　　 明德师傅当时还说了另一层意思，他说做一个男人呐，心向善守正这是本分，还要敢于在倒行逆施的恶势力面挺身而出，才叫有担当。
　　 我就是在久癞子敲响铜锣后的第二天去给盛民奶奶家织罩笼的。
　　 罩笼是专门用于罩鸡鸭的一种篾制品，也可以说是南方农村的家什之一。形似河里捞鱼的竹籇，又像扳鱼的罾，是用青篾制成，留有比筛子还多的通风眼，大一点的风眼可伸出鸡头，口子收得很小，底座开得很大，往地上一放，罩个20只左右的公母鸡鸭没一点问题。
　　 我就是在先一天傍晚被明德师傅给拦截的。那天我正好从水竹园界上做社办企业的包工活回家。刚过株溪口的联株桥，走上进村里的石板路，老远就听到有个声音在喊我：竟然师傅，你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商量个事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甚至纳闷，我们家在井湾里一直是受人歧视的对象，老少男女开口闭口都是叫我竟儿，最客气的也就是喊我一声竟然，今天却破天荒有人称我竟然师傅了。抬眼望去，百米开外处立着的人居然是一年到头也难得相见的明德师傅。
　　 我说是您呐！什么风把您给吹回来了，师傅有事您吩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