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天凉好个秋(小说)
立秋了,在北方大平原上,阳光格外充足,天空湛蓝得透彻,仿佛一片飞翔的海,荡漾着,汹涌着,风裹挟着籽实灌浆后的莹润,吹出一串寒颤。矮老汉抹了一把鼻涕泪,手指间泥迹斑斑,迷蒙了眼,看不见垄沟垄台泥泞,张开脚丫子磕磕绊绊地跑,嗷嗷的哭声震得苞米叶子直哆嗦。
镇里的办公楼突兀地冒出来,挡住了一片爬架子房和烟囱,楼体错落层叠着,白墙红砖绿瓦,像穿百衲衣的弥勒佛,泰然自若地迎着嚎叫着的矮老汉。每天早晨,来上班的干部们别着头,侧了身子,灰溜溜地从保安的胳膊缝隙里钻进院子。矮老汉长跪在门楼前,手里掐着一大卷白条子,边边角角磨得毛突突的,抽噎着一次次递给那些后脑勺们,再一次次无望地缩回来。
这天,矮老汉哭泣着,堆碎成一个蛋,四个保安在他跟前冷漠地晃荡着,守着身后牢固的大门。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跑过来,双手搀起了矮老汉,走开几步,扶着他坐在道边马路牙上。“大叔,您说,咋回事?”矮老汉揉着耷拉下来的眼皮,使劲地睁开瞧,圆圆的脸,眨着小眼睛,热热乎乎地往跟前凑着。一冲动,矮老汉就说:“小子,我老伴儿得了心脏病,都昏过去三次了,再不住院不行了,我的钱都压在这上了!”说着,小心地伸过手来,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些白条子。小伙子想了一会儿,忽而奓起胳膊,做成捧起来状,往回送着矮老汉的手,低低的声音说:“您保管好,瞎不了!”
矮老汉叹着气,挪着短腿,嘎油嘎油的。苞米璎珞一股股窜出来,摸索着,蹭他的脸颊,像老伴粗糙的手。淑芬壮得像头母牛,挥起铁锹往车上装土,黑土从她身边嗖嗖地袭过来,眼瞅着车斗子就满了,那两匹驾辕子的枣红马奋力爬出土坑,奔向镇政府大楼的工地。当年,矮老汉和老伴、还有两匹枣红马,给镇政府当雇工,一天拉四车土、四车砖,每一趟往返几十公里,没日没夜,足足干了一年。大楼披上红布,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领导们齐刷刷操剪刀时,一车碎砖头和破烂垃圾正往远处移动,影子越来越小,两匹枣红马轰轰隆隆倒地,累死了。五年了,换了四届镇长,听说又要换镇长。淑芬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都能吹倒了她。
矮老汉一次次往镇里跑,见不到人啊,他就把自己逼“疯”了,见着鬼扮鬼相。时间一长,镇里领导说矮老汉痴了,痴了,就啥都不可能了,任他自生自灭吧。矮老汉觉得无望了,变得歇斯底里了。这回,咋碰见这么个人呢?好人么?
小园子里的土豆秧变黄了,土豆熟了。矮老汉给淑芬套了三件夹袄,拥着她出门,坐在园子边,淑芬把两只胳膊搭上墙头,支棱出来的骨头尖尖的,像秃树枝的架子。矮老汉故意喊叫着,手插进土里摸,摸着一个大土豆,圆鼓鼓的,像小孩脑袋,淑芬乐得牙床子一览无余。
栅栏门响,大肚子村长冲锋似地跑进来,喘着粗气,把一个报纸包放在淑芬面前。大声说:“镇长签字,从医保所借来两万块钱,老矮头,快领着老伴儿看病去!”“啊?啊?......”矮老汉直勾勾地站在土豆垄沟里。
“啊啊啥?镇长说,你是他爹!”大肚子村长沮丧地嘟囔着,走了,脚步一顿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