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痕迹】三轮车夫(小说)
位于人民东路路口有一幢老式的六层楼房,它曾经是社会福利院的职工宿舍楼,由于时代变迁,如今成了各家各户独立出租的住房了。福利院的原住户成了现在这幢大楼的房东,当然还有的职工搬家以后直接将住房卖掉,而现在的住户又将它出租掉,做了房子的二房东。风风雨雨过去了三十余年,原先的社会福利院职工都已经退休了,如今再要去这幢大楼里找出一位跟福利院有关的人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当年住进这幢大楼里的人们可是风光满面,走出大街的时候还在向朋友炫耀;三十年后的今天,楼房已变得外墙脱落、满目沧桑,住进这里的人们都是低着头走进走出的,惟恐脚下的路不平坦,稍不留神就把自己的自尊心弄丢了。
在这幢老式楼房的四层楼,住着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头,名叫仲福明。这位老头的房东是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当年他俩从福利院的老职工手里买下了这间五十平米的房子,然后经过改造将房子一分为三出租,无忧无虑地过起了包租婆的日子。之所以说他们的日子无忧无虑,原因在于小俩口除了出租房子赚取租金以外,还在劳务市场附近办起了一家二手房交易中心。看来,这对夫妻真是能赚钱的主子,不但会赚钱,而且赚的都是不用流血流汗的轻松钱。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的住户,其中有两位是外来务工的打工者,由于收入微薄他们只能在这座城市最偏僻的角落租房生活;剩下的一位就是仲福明了,他孤苦伶仃地在那间靠近厕所的比打工者更小的房间里安身度日,陪伴他的,只有蜘蛛老鼠苍蝇和下水管道整天响个不停的水流突击声。
现在轮到我详细地介绍他了。仲福明年轻的时候是个三轮车夫——不,应该确切点说他的一生都在从事这份职业,年轻仅是表示他在退休以前的生活状态而已。由于家里穷他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于是跟着同样没有理想的哥哥踩三轮车。然而好景不长,哥哥在三十五岁那年死于白血病,所以后来这份艰难的活计就全部落在仲福明的身上。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出工,晚上夜幕完全降临了,他还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跑。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住到现在这个地方,他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忙的时辰在外面小吃店里吃碗青菜挂面,连肉丝也不舍得放,因为他想同样的钱多吃几顿;要是遇到生意冷清的时辰也会回家吃母亲做的饭,尽管这样会让他多跑一段路,可他心甘情愿。他穷得娶不起媳妇,直到三十八岁那年才到云南买了一个姑娘做老婆。老婆比他小十四岁,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尽管这样,他还是担心老婆会突然间离开他的家。两年后云南妹子为他生了个儿子,仲福明惶惑不安的心才算稍微有些收敛。那时他坚强地想,不管以后的生活多么苦,都要把孩子拉扯长大。
如今的仲福明已经不愿意过多地去回忆往事了,因为回忆起来都是伤痕累累的痛苦。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像个乞丐似的蜷缩在自己那间狭窄阴暗的房间里,裹着件外套麻木地坐在地板或者床铺边沿思索着无意义的人生,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段时光。厕所的下水管道离他的卧室仅有一墙之隔,遇到空气潮湿的时候,那种难闻的气味就会趁其不备地侵袭进他的地盘。幸好老汉年纪大得鼻孔差不多都堵塞了,要不然他能在这种重度污染的环境里生活下一个礼拜,都是一种奇迹。
在某个天气特别晴朗的午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如其来地打破了仲福明现有的平静生活。只见那对年轻的房东夫妇站在门口,向老头打了个特别草率的招呼,以至于记忆力衰退的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是不是有个陌生人来到了他的房间,预备缠着他要挟钱财呢?
“嗨,老头,在干嘛呢?”
男房东喊道,他向来以这种口气跟仲福明说话。仿佛老头真的是一名乞丐,是他好心收留了他。
“问你话呢,你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吗?”
女房东也接口说道,同时以蔑视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仲福明现在有点想起来了,这站在他眼前的一男一女,不就是自己的房东吗?他迟钝地抬起了他的头,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和空洞,“你们过来了?”他问道。
“是啊。好久没来看你了,老头。”男房东说道,“不过我们今天来可不是好事,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你说话声音轻点,可别吓着他。”
“我哪里敢吓着他呢?”男房东故意这么说,仿佛在和他的妻子演戏,“他曾经是我们忠实的房客,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仲福明往床沿退了一步,“你们坐,你们坐。有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是这样的,”男房东说道,“我慢慢地讲,你也要听仔细了。你住在我这儿也差不多有十个年头了,不好意思,我可能没细致地盘算过,不过即便没有十年,八九年肯定有了吧。由于考虑到你个人特殊的情况,我给你的房租向来都是我曾经的房客里面最低的,然而即便这样,你也是将住房租金一拖再拖。而现在,你已经拖欠了一个季度的租金了,到我今天上门时你还没有要偿付的念头,这不能不说是我对你莫大的失望。你的经济情况我们是知道的,但是任何事情的宽容都得有一个限度,否则这天底下没有人愿意做房东了,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天我们过来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个事情,你要是还想继续租下去,就得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哦不,最好是直接将你那些该死的拖欠的房租给我付清。”
仲福明好像没有听懂房东的话,坐在床沿继续发呆。
女房东发扬她的快刀斩乱麻的风格,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么跟你说吧,昨天有位姑娘家找到我跟我谈起了她想要租房的愿望,我这里另外两位房客都已经提前预交了半年的房租,现在离到期还有三个月光景,我是不可能把他们住的房子租掉的。当前只有和你解除租房合约是最理想的选择,因为你不但没有交清你的房租,而且还是三位房客中月租金最少的一个。可能我的话说的比较难听,但是我和我先生确实又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我们都是实在人,老头儿,我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难处。”
“我交……我交,我一定交,按时交给……交给你们。”仲福明怀着战栗的心说出这些话,然而他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把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全部交清。
“你得给我们保证下来,明天务必要交给我们。否则,”她停顿了片刻,说道,“否则我要采取强硬的措施了。”说完这话她看了一眼她男人,仿佛在向他传递一种暗示。
“你听到了吗,老头,我们明天再来。”男房东凑近他耳朵大声说了一遍,之后就跟着他的老婆走了。他们离去的时候连房门都没有替他带上,仿佛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偷窃的东西了,进门光顾的小偷一定是傻瓜。
晚上,仲福明躺在僵硬的床板上彻夜难眠。也许这就是他住在这幢楼房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许这会成为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清晨一觉醒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连最亲密的家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在乎他、挽留他。
在搬到这里之前,仲福明一家居住在环城公路的某个加油站附近。当时那里还是个热闹的村子,后来由于城市的扩张,原先的村庄烟消云散,连加油站也被迫搬迁了地方。仲福明的爹娘都是先后在那个村庄里去世的,他人生的变故、婚姻的失败、亲情的失落也在那里上演。他是不愿意走到现在被改建后的那片地区了,但是回忆的大门还是会时刻向他打开,迫使他正视自己悲剧性的人生。
老婆跟他结婚后的第五年就跑了。尽管仲福明曾经多次听乡亲们说过,云南妹子不可靠,买来的女人更没有一个能养的住的。然而他还是得跟这个年纪比他小十四岁的没有感情基础的女人结婚,说到底一句话,为了传宗接代。他那时想得最悲观的一点是,老婆可能逃跑,但是孩子是他的,孩子决不可能跟着逃跑,那种穷乡僻壤的女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她们谁乐意把男人家的孩子一起带回去受苦啊?有了乡亲和爹娘的多次劝说,他自己了长了个心眼,情愿把老婆搁在家里干家务活,自己拉车赚钱养活她,也不让她出门去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工厂里做事,因为他真的害怕那个女人有一天会搁下他,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
然而,万事不可预料,最终老婆还是趁其不备地逃跑了,连婚都没有离,就把一个破烂不堪的家和尚未懂事的儿子丢给了他。仲福明的生活瞬间如同坠入了深渊,同情他的乡亲们曾经带着他和孩子一起出门寻找过那个云南妹子,也去市公安局报警求援,不过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那个可恶的女人,那个没有丝毫责任心的女人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蒸发了。从此,别人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积极热情的男人,而是一具没有笑脸、没有言语,行动迟缓的行尸走肉。
这个房间里到现在还保留着他老婆的照片,只是这张照片偷偷地被仲福明塞进了皮箱最底层的一件羊毛衫下面。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去打开这只皮箱,只有在冬天需要更换外套的时候才会去翻翻它。他其实很不愿意再看到这张照片了,因为那个云南女人带给他的尽是痛苦和伤害,可是他又不舍得扔掉这张照片,这种矛盾的心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么多年没有她的音讯,老婆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还在,她肯定也已经在自己老家那边当起了奶奶或外婆,他不相信这种女人会从此不嫁男人。照片上的她还是二十二岁时的清纯模样,那会儿她刚出门来到城市里打工,还没有认识仲福明,没有做他花钱买去的老婆。他拉了一辈子三轮车,见识过各种各样歧视他的、侮辱他的人,可是那些人对他的伤害比起云南老婆来,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无足挂齿。
他渐渐地进入梦乡了,在梦里他看见了自己多年不联系的儿子——可是那个凶悍的小家伙却用手里举着的木棍狠狠地打他,他吓得跪在儿子面前向他磕头求饶——仿佛他在一夜之间走进了他的身边,向他诉说自己在生活中的不幸。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明媚的阳光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多了。他的生物钟向来是拨得很准的,可是如今已经对不起曾经拥有的好习惯了。今天那对可怕的中年夫妇肯定还会过来的,他心里万般乞求着他们能放过自己一马,但是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欠了夫妇俩好几个月的房租,而且已经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租下这间房子,仲福明啊仲福明,你说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老婆背叛了你,儿子离开了你,走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你,坐在家里的床板上没有一个人伺候你,连明天的太阳什么时候升起都不知道,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房门被外面的人用钥匙打开了,房东夫妇领着一位年轻的女孩走进了房间。没有征得仲福明的同意,他们就随意地在房间里扯了几张板凳坐下来。仲福明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孩是谁,也不知道房东为什么要带着她来到这里,他只明白自己今天已经逃不了这一关了。女房东坐到了他身边,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用象征蔑视的小拇指勾了勾他,说道:
“快起来了,老头!我们来谈正事。”
“等等,我来拿我的钱袋子。”仲福明说着,艰难地竖起了他的身板,他的手在床单和被褥之间摸来摸去,好像弄丢了他宝贵的东西似的。忽然,他惊叫一声:
“唉哟!我的钱袋子不见了,它去哪儿了呢?”
女房东看了她先生一眼,她先生对他说道:
“老头,不要再给我们装蒜了,也不要再欺骗我们的感情。你这种演戏的花招太过时了,连三岁小孩也蒙骗不了。”
“不,不是的,你听我说……”仲福明一着急,说话的口音冒出来了。“昨天晚上还放在枕头边上好好的,就那么一只小小的钱袋子,袋口用一段绳子扎着的。我是亲眼看着它摆在这里然后才安心睡下的,我知道你们俩今天要过来收房租,我不能教你们白白地跑一趟,你说是吧?”
女房东愤怒地呼喊起来:
“老头,告诉你,我不要你长篇大论的辩解——即便这样我也不可能同情你——我要的是真实有效的结果,是结果,明白吗?不管怎么说,我今天一定得把我们的房租收回来。”
“哎呀,真是的。你说这事情也够奇怪了。昨天晚上明明是摆在这里的,我记性再差,也不至于一个晚上就把它忘了吧?”仲福明认真说话的态度又丝毫不像是装出来欺骗她们的。
“喂,老头!你睁眼看看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小姑娘,她是中介公司给我新介绍的房客,每月的租金两百块,足足比你多出了三十块钱,而且人家还是一个季度交清的。你说,要是你来做这笔买卖,你更愿意将房子出租给谁呀?”
这样的道理讲出来,老头子也哑口无言了。只是他心里仍在暗暗想不通,明明放在枕头边上的钱袋子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难道是老天爷故意在捉弄他,让他从此在这座城市里无依无靠吗?突然间,那位清秀的女孩子大声叫了出来,“这是什么,这难道就是他说的钱袋子?”
房东夫妇的目光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床脚边沿的布鞋边,躺着一只精致的钱袋子。估计是老人睡觉时不断翻身,把原本搁在枕头边缘的钱袋子推下了床铺,难怪他现在找死找活也找不到。女房东蹲下身子替他捡起了那只袋子,把它塞到了老头的手里。“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