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推开阁楼之窗(小说)
一
刚搬来的邻居是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只是那件旗袍看上去有点旧了,不过洗得很干净。我没看到她的脸,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看她的背影,我知道她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女人。天还有点冷了,她却穿着旗袍,这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我母亲就说,才什么天,就穿那种衣服。一个女人爱美,也得分个时令。母亲对她穿旗袍是看不惯的,一个女人穿那种衣服,走路露着大腿,实在是不像话,但男人都喜欢看,无所事事的李民就咧着嘴巴,眼珠子盯着女人的屁股,说真是好身材,你看人家的腿……
隔了两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她没再穿旗袍,在我看她的脸时,我被她额角的一条伤疤吓了一跳,那条伤疤如同一条蠢蠢欲动的蜈蚣。我看了一眼,赶忙夺路而逃了,出了巷子,正巧遇见王小琴,王小琴问我跑什么,我说,那个女人,她的那张脸太可怕了,王小琴要我带她去看看,我说要看你自己看去。
王小琴说,她是个女人,又不是个女鬼,看把你吓得。
我故作夸张地说,她就是个女鬼,你见了就知道了。
王小琴说,我才不怕呢。
要不是女人脸上的那条疤,可以说她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那天下午,我母亲也看到了她脸上的那条疤,回到家,说那个女人被一条疤给毁容了。母亲说那话时,口气带着恻隐之意。女人喜欢打听事,我母亲也不例外,她不仅打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还打听到了女人是离过婚的,一个孩子由前夫带着。女人叫李媛,三十一岁,她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房子,房主是刘准,买了新房,就把自己的老房子租出去了。在李媛来之前,刘准的房子里曾住过一个菜贩子。
母亲似乎有些关心李媛脸上的那条伤疤,她曾问过我的父亲,说一个女人,好端端的,脸上怎么会留下那么一条伤疤?
父亲说,我怎么知道。
母亲说,我知道。
父亲一愣,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秘而不宣,只是笑了笑。
父亲说,你净瞎想。
从我家的阁楼可以看见李准家的院子,在院子的东侧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开花的季节,李准为了驱赶啄食石榴花的麻雀,经常拿根杆子满院子挥舞。石榴熟了后,他会摘两个扔给我。如果我推开阁楼的窗子,那我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那个女人了。
有一天,我推开阁楼之窗,看到了女人的那件旗袍。女人的旗袍挂在晾衣绳上,因为那个衣撑的缘故,看上去就像穿在一个人的身上。旗袍被风刮得晃来晃去,让人产生无限联想。我不仅看到了女人的旗袍,还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总是在洗衣服,几乎每天都要洗,一双手被水泡得都泛白了。女人站在院子里,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那棵石榴树。
有那么一刻,我看到那个女人朝阁楼瞥了一眼,我赶忙关上了窗子,心在怦怦直跳。从阁楼上下来,母亲看我脸红着,问我怎么了,我支吾说,没怎么,大概是被太阳晒的。
父亲正在看报纸,他很少过问我的事。
母亲说,你知道吗?
父亲抬起头说,知道什么?
母亲说,那个女人,她这里有问题。
母亲指的是女人的脑子。
父亲没说话,又去看他的报纸。我问母亲那个女人脑子有什么问题,母亲对我摆了摆手说,你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我去看电视了,母亲却说,脑子有问题,就是说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姐姐说,她是个精神病吧?母亲点了点头,说以后你们要离她远一点,要是她犯病了,很吓人的。不止如此,她还会打人,精神病人打人,把人打伤了,不负责任的。
我看那个女人不像有病的样子,她那么勤快,穿得干干净净的,哪像一个精神病人。对精神病人我多少还了解一些,我们街上的那个李峰就是个精神病人,他从来不洗头发,脏兮兮的,都打结了,一张脸满是污垢,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因为从小就认识他,我并不怕他。
回到阁楼,这次我没敢推开窗子去看,而是隔了窗玻璃朝院子里窥视,却发现挂在晾衣绳上的那件旗袍不见了,看到的是一条还在滴水的裤子和一双袜子。那个女人不在院子里,房门也关着,因为窗玻璃很久没擦,布满了尘土和斑点,我找来一块抹布去擦玻璃,等我把玻璃擦干净了,我就可以不用推开窗子,照样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女人了。
一天下午,天气很好,我看到那个女人走出门来。
我躲在窗子后面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正看着,发现她把脸转向了阁楼,我担心她会看到玻璃后面的我,只好躲到了一旁。等我再去看时,她已不在院子里。这是她搬来的第五天,通过我的观察,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
有一次,我看见她穿了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她一步三摇,走路的姿势,跟电影中的女人一样。她的身材,连一向苛刻的我的母亲也说好。我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龄,那种偷窥的心情,既兴奋愉悦又惊心动魄。
那是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她不仅天天洗衣服,还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在地上,几乎看不到一点垃圾或一片树叶。如果不是她脸上的那条疤,我敢说在我们居住的这条街上,没有哪一个女人比她更漂亮的了。
二
李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他在我们那条街上的名声,用声名狼藉来形容真的是恰如其分。李民向我打听那个女人的底细,我不说,他就贿赂我,他掏出一张钞票,叫我买糖吃。
我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吃糖。
李民说,那你要什么?
我说,鞋。
李民说,什么鞋?你不是穿着鞋,还要鞋干嘛?
我说,我这鞋不能踢足球,我要一双踢球的鞋。
李民果真给我买了一双踢足球的鞋,但是母亲不允许我踢球,怕我耽误学习,我只好把李民给我买的鞋藏到学校里。
李民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我点点头。
李民说,那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吧。
我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了李民,但他听了后却摇了摇头说,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我问他想知道什么。
李民说,她晚上一个人住,你没见过其他男人来吧。
我说,没有。
李民说,整条街的人都说她有精神病,我看着不像啊!
我说,我也看着不像,她天天洗衣服,哪像一个精神病人?
李民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她天天洗衣服了?
我说,她穿得那么干净,肯定是天天洗衣服了。
李民看着我,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从你家的阁楼可以看到她,哪天我去你家,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
我母亲在家,肯定不会叫李民进门的,这点他也心知肚明,只有等我母亲和我父亲不在家时,他才有机会去阁楼。
之后,李民几乎天天在我家门口溜达,对此我的母亲说,这个李民,咋整天在咱家门口打转悠。父亲说,他那种人,游手好闲的。
过了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母亲去我们舅舅家,父亲在单位值班,李民趁机溜进了我们家,到了阁楼上,他说,你小子!哈哈,在家里就可以大饱眼福啊!
我说,你想看什么快点看,一会我妈妈就回来了!
李民推开阁楼的窗子,朝下看,女人没在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正被风刮得飘来飘去的。李民咽一口吐沫说,要是能看到她穿上这件旗袍就好了。
我说,你没看见她脸上的那条疤,多吓人啊!
李民笑笑说,我不怕,死人我都不怕,还怕她脸上的疤?
我说,一会我妈就回来了。
李民说,可惜,没看到她。
李民刚走,母亲就回来了。
李民来咱家了?母亲问我。
我说,没有,他来咱家干嘛。
母亲不信,说我看着他好像是从咱家出来的。
我说,哪会呢,他正巧路过咱家门口被你看到了。
母亲说,李民这个人,你要离他远点!
知道了,我说,转身就回到了阁楼上。
夜里,我正睡着,突然被一声尖叫给惊醒了,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如水似银,我看见一个黑影从女人的房间里窜出来,慌里慌张,翻墙而逃。之后,我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身穿一件白色的衣服,好像是睡衣,站在院子里,如同一个鬼魅。我躲在窗子后面,不敢大声喘气,女人朝阁楼看了一眼,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在路上见到了李民,他蹲在一条石凳上抽烟,见了我,他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对招手喊着我,你过来!我问,有什么事?他说,夜里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说,听见了。
他说,听见什么了?
我说,那个女人叫了一声。
他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说,看见一个黑影。
他说,还有吗?
我说,还看见那个女人拿着一把菜刀。
他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夜里的那个黑影就是李民,他半夜去女人的院子,被女人拿刀追出来,肯定没干好事。过了一天,我才发现李民的腿瘸了,他肯定是在翻墙逃走的时候摔瘸的,但是,除了我,没有谁知道他腿瘸的原因,我答应过他,所以我不会把那晚的事说出来的。对于那个夜晚,我不敢去想,因为那个女人表情骇然,不是我平时看到的样子。之后,李民不再在那个女人的院门前转悠了,他是害怕了。李民的那条腿瘸了好几天,看来摔得不轻。
三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女人会来我们家,她坐在我家院子的树下,正在我和母亲说话。对她的到来不仅我感到惊讶,我姐姐也大吃了一惊。女人见我进门,笑了笑,说放学了,女人笑的时候,她额头上的那条蜈蚣一样的疤痕也跟着动了一下,看得出母亲还是愿意和她说话的,当初是母亲打听到她有精神病,现在又如此热情地对她,还泡了茶给她喝,两个人说得很投机。那个女人走后,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不时地还叹一口。
父亲下班回家,母亲对他说,李媛家的电灯不亮了,一会你去看看。父亲是单位的电工,对无线电也非常感兴趣,他自己还亲手组装了一台电视机,比到商店买便宜了一千多块钱。父亲说,李媛是谁?母亲说,就是隔壁的那个邻居。母亲对人虽然苛刻些,但她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见不得别人有难处。我不知道母亲和那个女人都说了些什么,他打发父亲去,自己也跟了去。那是母亲第一次走进女人的屋子,她没有想到女人把屋子收拾得如此干净,窗玻璃看不到一点灰尘。从那个女人那里回来,母亲也收拾起屋子,又是擦玻璃,又是洗床单,忙个不停。
晚上,吃过饭,母亲和父亲坐在院子里说话,我下楼来,听见母亲说,李媛的那条疤是被他男人打的,流了很多血,父亲只是在听,并不多说话。母亲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女孩找对象,一定要看好了,不能盲目嫁人。父亲对母亲很好,从事的职业也不错,对父亲,母亲还是很满足的。母亲说那话,有点可怜那个女人的意思。母亲说,她男人真不是个东西!父亲说,你只听一面之辞,怎么知道他男人不是个东西了?母亲一愣,说他把人打成这样,你说他能是个好人?父亲笑笑,不再说话。母亲说,小彤在单位怎么样,都和谁来往了?父亲说,我哪里知道,她上她的班,我干我的活,哪有时间去管她,母亲不高兴了,说你是他爹,在单位得对她留心点,她这个年龄正是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小彤是我姐,在父亲的单位上班,平时住单位的宿舍,星期天才回家。女大十八变,我姐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了。母亲说,等小彤找对象,我必须看中了才可以。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总是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推开阁楼之窗,看着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发呆。树影婆娑,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个女人已经睡了。
那天,我正看着那棵石榴树,我姐冷不丁地说,你在看什么?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出一身冷汗,支吾着说,我什么也没看。我姐说,那你是在发傻啊!
我没好气地说,去一边,我看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发傻了!
我姐在单位的宿舍住,因为一个男人半夜潜入女职工宿舍的事,她就搬回家住了。是我母亲叫我姐搬回来的,她不同意,说单位的保卫科已把那个流氓逮住了,以后不会再发生那事了,但我母亲惶恐不安,说抓住了也不行,现在抓住了一个,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其他的流氓半夜进你们的宿舍?我姐说,一个宿舍又不是住了我一个人,我们四个呢。母亲不同意我姐继续住单位的宿舍,我姐再怎么说也没用。
我姐上的是三班倒,白班还好,中班就麻烦,必须有人去接她下班,这差事当然落在了我父亲的头上,母亲指使他去,他不能不去。有一次,父亲不舒服,母亲不忍心叫他去,就说自己去。父亲说,你一个女人家,还是我去吧。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去接你姐吧。父亲说,他还是个孩子。母亲说,但也是个男人。
那天晚上,我打着手电筒去接我姐,到了我姐单位的大门口,却没见到她,问别人,才知道她走了。我悻悻地往回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前面站着两个人,我拿手电筒一照,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马上分开了,我听见那个男人骂了一句,找死啊!那个男人居然是李民,女人是我姐。他们见是我,都愣住了,等我姐反应过来后说,小弟,回家不要告诉妈。李民伸手去掏口袋,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钞票说,小弟,拿着!喜欢买什么你买就是了,我没接他的钱,拽了我姐说,你再不回家,妈会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