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和尚之死
(一)
深秋的早晨,屋顶、草堆、树梢、瓦砾,村子的每个角落都涂上了一层银霜,一声报晓的鸡鸣打破了寂静长空,随着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一只花白的土狗嗖的窜出门外,在一棵树下撅起后腿……
满仓右肩扛着犁,左手拿着鞭,跟在一头老沙牛的后面,慢慢地走出了院门。满仓上过私塾,在村里算是文化人。
老四头上戴着顶瓜皮帽,身上穿着件破布袄,蹲在自家门前,吧唧、吧唧地吸着烟卷,远远地向满仓打招呼:“使牛啊?”
满仓回答:“使牛。”
那头牛看上去有点老,一身疲惫,又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满仓用鞭子杆在牛屁股上轻轻地敲打了一下说:“还不快点,马上就中午了。”
大嘴左手挎着一个粪箕,右手拿着一个粪耙,低着头忙着拾猪粪。听到满仓在责骂老牛,头也不抬地说:“使牛啊?”
满仓回答:“使牛。”
大嘴声音有力,一副好身板,一看就是持家的好手。
二丫子从巷口像家雀一样一阵小跑,慌里慌张,差点与满仓撞了个满怀,吓的又赶紧缩回巷子,忙不迭地与满仓打招呼:“叔,使牛啊?”
满仓回答:“使牛。”
出了村子,一群白鹅伸着长长的脖子,迈着傲慢的步态,在路边草丛中捉食。见有人过来,远远地扑棱着翅膀,压低头劲,拉长叫声,作出要啄人的样子。满仓边走边甩动手中的鞭子说:“非把你们炖着吃了。”
过了圩埂是稻场,一撮撮草堆错落有致,铺满一层素白的银霜,显得世界更加宁静。突然,满仓看到自家草堆下一片白,心想是雪吗?不对,没下雪啊。
边嘀咕也就走近了,满仓见是一床白布被,就用鞭子杆戳了戳,发现被子下面是一个人,就骂道:“这么清冷的天,哪个鬼孙还在稻场睡觉。”
村里人离不开稻场,除了收割打场之外,夏天还兼顾纳凉,所以有人在稻场睡觉也不足为奇。
见没有人应声,满仓就放下犁,充满疑惑地弯下腰,掀开被角,顿时一股凉气由脚底一下子窜到了头顶,吓的满仓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来人呀……快来人呀……”
(二)
老四叼着烟卷站在人群里,大嘴挎着粪箕也伸长脖子往里钻,就连二丫子等几个姑娘家也跑来看热闹,村里人里三层外三层,将稻场围的水泄不通。
几个胆大的汉子,上前将白布被掀开,顺手扔到了一边。白布被下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头发凌乱,蜷缩成一团,身上在瑟瑟发抖,口鼻只吐白沫。
“这不是小和尚吗?”老四首先认了出来。
小和尚大号叫刘礼胜,是村子里的光棍汉。不知道什么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村里人都叫他小和尚,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就是小和尚,这条劳动布裤子我认的,还是我春上给他的呢。”大嘴忙接过话茬说。
“小和尚……小和尚……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不是又和谁打架了吧,真是作孽呀,哪个坏种,下手也不轻点!”
小和尚父母亲都是六Ο年饿死的,死的时候小和尚才三岁。用东头杨大妈的话说:“从小就没有疼热,经常受人欺。”
“喝大了吧,你们看这还有小半瓶酒呢!”老四指着一个酒瓶子说。
“是喝药了,这儿还有一只小药瓶。”二丫子说。
大家这才看到草堆头前放着一只酒瓶、一只碗,酒瓶上贴着“明光大曲”的标签。不远处,一只绿色的小药瓶静静地躺在那儿,瓶上豁然印着一个骷髅、两根白骨。
“啊!这个畜牲喝药真会选地儿,跑到我家草堆头前。”满仓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咬牙切齿地说。
“老本海呢?本海来了吗?”老四从人群中冲出来喊道。
小和尚有个二爷叫刘本海,也是村里的光棍汉。离开人群两丈开外,本海蹲在一个石碾旁,只顾闷着头吸烟,有人喊他他也不答应,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没有关系一样。
“他表大爷,小和尚得赶紧望医生,再晚可就来不及了。”老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说。
“要不你发个话,不要你伸手,我们几个老表送他去。”大嘴也焦急地说。算起来大嘴和小和尚是二辈表兄弟。
“他还有一圈席稻,够在医院花销了。但是你不发话,这年头谁想管这等闲事。”老四见本海无动于衷忙又说道。
本海仍然面无表情,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突然,他将手中的烟头狠狠的在稻场上掐灭,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三)
中午,小和尚的遗体由殡仪馆派来的车接走了,聚集在稻场上的人群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地终于散了。
大嘴带着几个人,在小和尚住的一间破草屋里,设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灵堂上连个遗像都没有,只是在一张很矮的小方桌上摆了一块竖立的木牌,上书“刘礼胜之灵位”。方桌的下面是一个大瓦盆,几张草纸在盆里绕的正旺,灰烬和烟气飘散的满屋都是。
突然,村子里喧闹起来,小和尚的同胞姐姐刘礼英带着两个外甥来了。还未进灵堂,礼英就瘫坐在大街上,哭的悲天动地,哭的声泪俱下。
“我一眼看见这白花花的灵堂,不由的这泪水直往下淌。人家是儿孙哭爷娘,我是姑娘来把弟弟坟上。弟弟呀!弟弟,你我兄妹一场,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姐姐讲,非要自寻短见把这绝路上。”
一开始大家以为她只是在哭,后来仔细听才知道,她是在一边哭泣一边悲切地诉说着。
“回想六Ο年发大荒,父母不在只剩下你我独一双。我到张岗给人家把媳妇当,哪条田埂未哭过两三场。”二丫子、大嘴家的、老四家的几个女眷在一旁边拉边劝,不但没有劝住,反而被礼英的哭诉感染的都掉下了眼泪。
“可怜我的兄弟命不好,一辈子单身未成双。你赴黄泉今天还有姐姐我来送,我回娘家明天再无亲人访。弟弟呀!弟弟,别人娘家越来人越旺,我的娘家只有弟弟你一个,如今还把祸来闯。我的爹来,我的娘,越思越想心越伤。”
三天后,小和尚的骨灰被装在一只陶土做的坛子里,理在了青石岗。天上竟然下起了小雨,伴随着呜咽的秋风,小村似乎在哭泣。
(四)
一声报晓的鸡鸣打破了寂静长空,又是一天开始了,村子里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满仓今天犁的是湾塘沿下的小方田,远远的就听到他使牛的吆喝声:“咿呀——喔哩——驾!我食谷,你食草——我唱曲儿,你快跑——驾——”他的声音沙哑而高亢。
“这田明年种什么?”老四扛着锹,站在田埂与满仓搭讪。
满仓停止吆喝,也不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说小和尚怎么就想不开寻死呢?”
大嘴路过,放下担子答道:“小和尚死的前一天被小郢的狗咬了,他捂着血淋淋的伤口,拖着哭腔冲着狗骂道,他妈的连狗都咬老子。”
满仓也停下犁说道:“被狗咬也不至于寻死呀!我听说连这次他都死三回了。”
老四递给满仓一个烟卷:“第一回是自尊心闹得。小和尚不是结巴吗。前年,小郢的三子学他结结巴巴地讲话,他不让,俩人闹掰了。小和尚又瘦又矮的,哪是三子的对手。三子骑在他脖子上,非要小和尚叫他爹。回去小和尚就上吊了,要不是老本海发现的早,小和尚早就不在了。脖子上勒的印子一个多月才消了。”
大嘴接过话说:“第二回是女人闹得。小和尚家穷,又是结巴,哪有女人会看上他呀。去年夏天,二树家的在池塘洗澡,小和尚路过。二树家的竟然调笑小和尚,说长这么大没吃过荤吧,敢不敢开开荤呀。小和尚说,谁要不敢谁是鳖日的。结果小和尚荤没捞着吃,被二树家的掐在池塘差点闷死。小和尚越想越闹心,回家就喝药了。最后被人发现,灌了一肚子肥皂水才救下来。”
满仓说:“马善被人骑,人穷受人欺,难怪小和尚说连狗都咬他呢。”
老四叹了口气说:“小和尚家祖上就是老实人。他有个姑姑叫大雪子,年轻时长的漂亮,被人欺负,小和尚爷爷就护着,被人用枪打死的,胸口堂都打成了碎花。”
大嘴又说:“后来,小和尚奶奶就带着一大家子回娘家来了,三个儿子就小和尚父亲成了家,生了礼英和小和尚。六Ο年大荒,他们抓抓枪枪的上不了场,一大家子饿死的只剩下老本海和礼英、小和尚了。”
满仓说:“缺少疼热,没有盼头。也说明小和尚有骨气,虽然他的抗争总以失败告终,但他在努力地维护自己的尊严。最后以悲剧结束,说明他对这世俗失望透顶,铁了心要作个了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