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望着我，象凝望秋后田野上空飞翔的那只鹰。
　　 洪水退却后，江面尽是裸露的礁石。它们狰狞如战士残缺的武器和尸骨。我们小心奕奕地将船开在小河里。小河数不清的湾潭监视着我们的行程，令我们的行进极为困难又充满挑战。
　　 这个季节，正是鳊鱼的发情期，它们将产卵和授精的地方选在急流与漩涡的交界处，既显示它们的强悍和无所畏惧，又表明了它们的世故和狡猾无比。我和父亲此行的目的，是捉住这些精明的家伙，到市上换家里必须的柴米油盐。
　　 捉鱼的活儿很辛苦。一方面是急流让小船不停颠簸，始终无法保持平稳，无论用网，还是用鱼叉，我们都很难准确接近鳊鱼出没的位置；另一方面，鳊鱼敏感的神经让它们与我们始终保持相当的距离，稍有动静，它们便瞬间消失在漩涡里或石头缝里，任你付出千般努力，也休想再觅到它们的踪影。
　　 和鱼儿斗智斗勇，不但要身手敏捷，而且要有足够的耐心。我们时常忍着饥饿坚守在船上，一人划桨，一人拿着钢叉或鱼网，象猎人守候猎物。这时候江面很静，除了水冲刷石头的声音，仿佛世界都已死亡。父亲将烟叼在嘴里，却不敢点燃，像是担心烟头的火星或烟火的味道被鱼看到或嗅到。我们时常这样在漩涡旁呆上一整天，直到父亲终于放出话来：今天就到这吧。声音很无奈，因为我们通常颗粒无收。
　　 每每这时候，父亲就用凝望秋后田野上空飞翔的鹰的眼神看着我。
　　 那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这眼神究竟包含何种意义。接着便看见父亲吸烟，他将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再将烟从鼻孔淋漓尽致地喷出，然后如释重负般说：回吧。
　　 于是，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不说话，只顾低着头走路。一路上风声似乎很大，我偶尔能闻到从父亲身上传来的烟草的味道。感觉有点麻辣，有点烟熏肉的香味。这时候我总咽起口水，幻想自己可能的抽烟年龄。
　　 但也似乎正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跟父亲下河打过鱼，再也没有想抽烟的冲动。我甚至不再到河边玩水，甚至不知道，是哪年的洪水终于带走了父亲亲手做成的小船。
　　 后来，我的生活一直漂泊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父亲无法追赶我的节奏，就将自己关在家里，在光线暗淡的门洞里，还用看鹰的眼神看我。
　　 这样的日子仿佛很漫长，似乎比整个世纪都长。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间看懂了父亲眼神的含义。那时候，父亲已住在天堂里，正用看鹰一样的眼神与我隔河相望。
　　
　　 六十八、江河水
　　 台风来临，江河里的水明显多了。
　　 沉重雨季带来的伤害，到处横陈在田地的低洼处。那些正值壮年的香蕉树和正值妙龄的黄豆妹子，赤裸着身上的伤痕，欲哭无泪。
　　 这场没有征兆的台风，用一种少有的恶毒袭击了城市与村庄。它带来的狂风与骤雨，让低洼一下子变成了汪洋。于是，江河在不是丰水的季节里恣意泛滥，从河谷漫过河堤，从鱼塘漫过马路，最后涌进了人们居住的屋子。
　　 自从江河水以主人的身份出入于大街小巷，习惯于陆上生活的人们不得不回到从前，努力去适应水陆两栖的生活。不会游水的人开始学习游水，不习惯赤脚走路的人出门时只能咬牙脱掉鞋子，平常开车、骑车上班的人选择了乘船……人们象演戏般变换角色，只有一个原因，老天不愿成人之美。
　　 水深火热的生活自然苦不堪言。但每天面对金光闪耀的江河水，人们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曾经可以吸纳无量雨水的池塘是我们自己填埋的，用来泄洪排涝的下水道是咱们自己封堵的，城市里阻碍雨水下渗的水泥地面是我们自己铺设的，那些原本用于排水的水泵的零件也都被我们偷去换了钱。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人们在完全丧失理智之后，碰上这样的劫难，只是迟早的问题。
　　 在水中挣扎的日子，人们开始感觉正常生活的弥足珍贵，于是重新盼望生活的太平，盼望天晴，盼望洪水早点退去，盼望不再重温赤脚走路的浪漫。于是，每天开始有人自觉地跑到河边观察水情，并在水落时往脸上贴着喜，在水涨时往脸上贴着忧，试图用自残的方式祈祷现实的改变。他们的虔诚天地可鉴，但江河没有语言，只管滚滚东流。
　　 其实，江河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也不曾改变，我们只是丢失了良知，所以才会在没有良心的世界里备受煎熬。
　　
　　 六十九、窗外的世界
　　 天将亮的时候，工地上忙碌的吵杂声已经铺天盖地。
　　 透过二十楼的窗户，我看见朝阳正从工地闪闪的电焊光背后冉冉升起。那些四溅的火花，仿佛来自那团蛋黄似的火球，星星点点，如节日绽放的礼花。几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钻进钻出，鱼儿般优雅从容。
　　 天上到处是雾，白茫茫的，似乎找不到边际。那些平日里常见的七彩祥云也不知去了何方，只有几片蓝，几片黑散漫在天地四周，象是被谁不经意遗落似的。
　　 难得昨天丢了工作，不必再到单位看老板那张借米还糠似的脸。因为不再需要早九晚五，所以也不用一大早就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做着出门跟人拼命的架势。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身，自由得甚至连脸都不必洗，牙都不必涮，就可以将自己放在靠窗的位置，用一生一世的时光看窗外的风景。
　　 仔细想起来，自从住进这栋不是电梯经常出故障，就是水管经常爆裂的楼房，时间已二年有余，但这么漫长的时间，我竟然没有认真欣赏过窗外的风景。可能因忙于生计，可能因与世间的魑魅魍魉貌合神离地勾肩搭背耗费了我太多的时间与精神，也可能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已的生活中还应该有欣赏自然的内容，所以就一直没有把窗外的风景记挂在心上。
　　 说实在的，从这里看风景，感觉窗外的景致真的很美。远方静静躺着的羊脂玉般的江湖就不必说了，那带水墨样的青绿山水，氤氲蓊郁，葱茏鼎茂，它时而匍匐人间，时而跃居天上，在穿越厚重的云层时，摩擦出道道银光，仿佛哪吒闹海时脚踏的风火轮，或者用来锁住苍天的混天绫。而那在林间点缀的花朵，则象一颗颗钻石、玛瑙、天上的星辰，虽不甚耀眼，却清晰可辨。而那从林间飞起的白鹭，则是这个天地里最迷人的小精灵，它们的出没，亢奋了那一带水域里神游正酣的鱼虾，它们的飞翔风一样轻盈，电一样神速。
　　 而眼前的工地，工人们正忙碌地将自己深埋在结实的钢筋和厚厚的砖墙里，清晨的阳光照着他们滴着汗水的脸庞，让他们有着肉色的青春与可爱，他们的背影象记忆中的黑白照片，透着穿越时空留下的暗黄，平淡却韵味十足。
　　 这是一个晴朗季节的上午，我在二十楼的窗户看窗外的风景。我希望看到的这片世界，曾经被我真实的拥有并收藏过。
　　
　　 七十、只有一种可能
　　 只有一种可能，当我们都不再迷信青春，不再做出怀疑世界的眼神，当我们院子里的葡萄架挂满了果实，当我们拥有了足够的耐心去辨别流星或流萤来去的方向，说明我们对自己的修行，已经越过了忘乎所以的年龄。
　　 只有一种可能，当时间不再重要，当日子里的柴米油盐都演变成生命的符号，当快乐与忧伤再也无法伤害我们的胸膛，当我们不需要盔甲或者神话就可以让自己跻身江湖，培育出一个人人向往的天涯，说明我们已足够强大。
　　 只有一种可能，当云中水的温柔都化成甘霖，当随风的雨雾都凝成梦幻的彩虹，当人世间的情侣们都如愿找到了归宿，当安居乐业的人们都遇上了良辰美景，当流浪的猫狗全都回到了熟悉的故乡，我们内心的光明一定会呈现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愿景。
　　 只有一种可能，当小草不再害怕阳光，小鸟不再害怕飞翔，小孩能在母亲的怀里尽兴地呢喃，姑娘的眼神里开始描绘鲜花与希望，小伙开始为成家立业用心，高山上的冰雪开始为源远流长补充能量，春花秋月开始涌动爱的地久天长，宇宙充盈高贵和纯洁的信仰，自然才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承载天地人和，生死与共的光芒。
　　 只有一种可能，当和风细雨洒落神州，人们在丰盈的大地上看见春暖花开，迎接苦尽甘来，用不含心结的陶醉装饰门楣，用天地沙鸥的情怀守护小院柴扉，日子的舒心才碧海蓝天般笃实与辉煌。
　　 只有一种可能，当夕阳滑过水面，浪的舞蹈婀娜动人，月也朦胧，鸟也朦胧，天地间不再有人栽种古道西风，不再有人遗恨暗香浮动，善良和美丽全都如愿结成花好月圆，所有的真相全都得到证实，人们遗失多年的灵魂也都顺利地回到肉身，那些用来埋葬生命的土地得到休养生息，往事中的生死别离，芳草萋萋，才不会持有支撑天地灵气的底气。
　　 只有一种可能，当我们不再惦记是否曾经经历过风雨，是否曾经迷恋过月明星稀，是否吟唱过往事不堪回忆，当我们终于因为诚实而瑰丽，因为舍弃而盈实，我们的富饶才自产自销，我们的呼吸和心跳才遗传这个世界最完美的节操。
　　
　　 七十一、日子中的美丽
　　 灾难散去，天色开始晴朗。
　　 被洪水劫掠过的土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庄有了炊烟，城镇有了霓虹，树林间有了鸟儿的歌唱，池塘里有了水鸭动人的舞蹈。从城市的街道上逶迤穿过，你有了漂亮的身段和甜美的笑容。
　　 世界美丽依旧。江山红日依然坚挺着朴素与高雅齐备的风格，曲线丰满，端庄妩媚地站立在海的这头或那头。
　　 云涛低垂。朝霞雾霭一改往日腼腆与柔弱的作派，热情如火，活力四射地拥抱壮实的山峦与豪放的天空。
　　 款款深情。山风与清泉用悠扬的神韵，翻唱田园牧歌、我心永恒、关于海和故乡的思念。
　　 清晨，或黄昏，一群群洋溢着青春豪情的鸟，从圆圆的太阳背后，一路追随时光向南、向北，永不疲倦。
　　 而在安静的庭院里，我以同样安静的心情等待光阴荏苒、斗转星移。
　　 美丽的小院，几棵竹静候着通幽的小径，桃叶已经落尽，柳枝还在吐露新芽，不甘寂寞的三角梅怀抱着火红的云霞。石山清秀，凝固着岁月漂白过的坚韧；泉水幽幽，涌动着渡洋越岭、聚散无常的侠骨柔情。那开在盆景里的月季和桂花，则象从年画中走出来，穿过深灰色的围墙，无拘无束地扎堆在和谒的草地旁，没心没肺地晒着太阳。
　　 而在夜晚，当鸟儿都回到家乡，当路上没了行人和车马，当白天热闹的门店都已熄灯打烊，几颗星会从云层中跳出来，给我挤眉弄眼，邀约我一起去云游太虚。月牙在很远的地方，用鼓励和怂恿的神情注视着我们，一如往日，大度祥和。
　　 夜无声。只有小蛐蛐的歌声，快乐幸福，从天黑一直唱到黎明。
　　 记不清，这样的日子里我是否吃过东西，是否有过睡眠。只知道，这种日子中的美丽，珍藏千年我也心甘情愿！
　　
　　 七十二、不希望
　　 我站在水边，站在你可以看见的位置。
　　 阳光从稠密的树林中穿过来，在我的四周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痕。你斜靠在肩头的遮阳花伞正可以供我仰望。
　　 天空的湛蓝很适合你此刻的风格，动静相宜的色调让你身上的红、黄、蓝、绿，恰到好处地飘扬在阳光身后，美丽中的娇艳和娇艳中的动人，是你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桥上没有风，清澈透亮的小河静静流经你站立的桥下，用似水温柔和波澜不惊装饰你身旁的风景。天高云淡是秋高气爽里最常见的气质，它的忠诚与善解人意比想象中的细腻和朴实。
　　 我站在水边等你。等你从桥上走到桥下，等你走过那片草地，然后穿过稠密的树林，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走成我身旁美丽的秋色。
　　 秋阳，无限温暖；秋风，清新流畅；秋水，灵动纯洁；秋云，曼妙轻盈。就连过路的尘埃，也都闲适写意。
　　 这样的季节，我当然希望，希望秋天能够很圆满地成全了我怀旧的约定，希望它能将收获渲染得无比喜庆和成熟，让簇拥在我们周围的浅蓝、金黄、翠绿全都富丽堂皇，不但浪漫有趣，而且温馨宜人，让我们在充满喜悦的湖边漫步，象一对还愿的香客，历历在目的，是从前一同秋游的情景。
　　 此时此刻，我最大的心愿是，不希望在十月的午后，我只是与美丽的童话擦肩而过。
　　
　　 七十三、金黄色的田园
　　 风刮过树林，带起热烈的掌声；云追随远去的历史，不断改朝换代。
　　 日子已是深秋，天地被成熟的收获装饰着，丰满中流露厚实的金贵。田野早已泛黄。一些刻意保留的青绿包裹它的沉甸，象油汪汪的蟹黄精心安放在荷叶上，既华美精致，又绿色环保，令人垂涎欲滴。
　　 这时候，田野里无水，也没有蛙鸣。一片连着一片的稻垄星罗棋布，以各种体态集合在柔和的阳光下，或威武雄壮，或婀娜玲珑，或娉娉婷婷，或柔婉和顺，或健硕古朴，或时尚高贵……它们自然的串联，使大地凝聚着安稳的和谐，并十分规整地构成拼图，从眼前一直延续到天边，最后融入高挂的云团里。
　　 风从田野上掠过，带动一波又一波的稻浪。几只蜻蜓在稻田的上空盘旋，象卫士一样尽心尽责地守卫这片丰收的家园。
　　 没有牧归，也没有笛声悠扬。静静安卧在田地中央的，是宝石般的农庄。青砖黛瓦，篱笆院墙，桑林和柳树相对成行，轻盈地将村子围住，让它仿佛坐在摇篮里，又仿佛停泊在茫茫沙海中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