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镜中，我看见自己开始衰弱。
　　 我看见一只鹰飞过蓝天，带着一些不能猜测的梦，在黎明即将到来时破窗来到眼前；我看见那些经常不曾造访过的小雨不间断地淋在我的记忆上，并呼唤它们疯狂生长，渐渐遮住我遥望远方的视线；我还看见城市那从不熄灭的灯火，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开进我的眼帘、心室，毫无顾忌地吞食我本就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我不再有财产留给自己，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我不由自主幻想。幻想从前，幻想所有可能富足的机会，幻想即便有来生，我也不可能心怀坦荡行走的人世间。
　　 于是我不得不憧憬。憧憬明天，憧憬阳光或月光穿越时空时给我留下的惟一光亮，憧憬在人们不停忙碌时，我静静站在屋檐下看燕子做窝，认真仔细地繁育后代，憧憬有朝一日我能象一条鱼，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能快乐无比地忘记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于是我只能习惯。习惯于不再出门，不再讨论天下大事，不再注意自己的名声、地位、收入，不再和别人争吵，不再一碰到不好的天气就伤心，不再抱怨自己从来不曾得到别人的照顾，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人尊重过。
　　 于是我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波澜壮阔，无浪漫神奇，就象每天不曾耽误过的时光，在从容中坚定，在坚定中从容，日复一日，不再改变！
　　
　　 二十七、开始时
　　 开始时，我们都不知道方向，以为人生只不过是一种轨迹，可以任意改变，为你、为他、为任何一个人。
　　 开始时，我们都很浪漫，我喜欢站在石榴树下，看你从远方的树林穿过，夕阳暖暖地将那抹黄映射在树叶上，留下五彩斑斓的色泽，象你印着细花的白裙子。
　　 那时候，我很想拥有一艘船，那怕只有桨，没有帆，我也能远走天涯，去追随岁月的浮浮沉沉，然后自己像一条鱼，融化在碧波荡漾的大海里。
　　 那时候，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梦里有你，你温婉的笑，你痛快淋漓的哭，你受了委屈心有不甘的倔强。
　　 那时候，我们只是两个不曾相识的路人。
　　 距离被日子无端拉近又扯远，人间的变迁从黎明时开始，到黄昏时结束，仿佛千年不变！我似乎也习惯了一个人在黄昏，孤单地等待那些不知所往的风，等待我记忆中的那些陈年旧事。
　　 我看见春天花开，粉的、红的、白的、黄的，它们的色彩无限艳丽，让我的心儿有点不踏实。它们那么弱小，谁来看护它们？陪它们经风历雨？与它们患难与共？
　　 我看见好多蜂蝶在天空中飞舞，它们的眼睛满是羞怯，仿佛刚刚完成蜕变，它们似乎并不知道如何去拥抱春天，它们的神情好奇而新鲜，并带有一点着急和慌乱，很象初次离家出走的孩子。
　　 我还看见池塘中的小鸭，它们倒是早已习惯了以水为伴的生活，正用各种娴熟的洗澡方式，卖弄它们身前身后的每一道曲线。
　　 我还看见了蝉，它们是多年的老歌友了，可这会儿它们的歌唱却有点失准，很匆忙、很烦躁，好像在抱怨春天结束得实在太早。
　　 无端的，我就想到了水，想到了池塘里正静静开着的荷花，想到了江南。
　　 于是那个春天，你终于如约出现在我编织的故事里，撑着一把荷叶一样的遮阳伞。
　　 于是从那时候起，凡有阳光和水能够到达的地方，就有我的牵挂从容穿过。
　　
　　 二十八、秋
　　 当天空开始流动生命的黄，当清亮的江水不再丰腴，当思念慢慢盘成长发的飘逸，当我再也想不起在哪儿可以梦见你……
　　 这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放心不下的秋。可能，白天地表的温度仍然很高；可能，这时候岸边的柳还那样苍翠。可田地里的庄稼确实黄了，山上的花草已经败了，屋檐下的燕窝不再有燕子呢喃，那条通往云间的路开始积攒了厚厚的灰尘。
　　 白、蓝、红、紫，各种诱人的颜色相继失踪，世界仿佛只降落了些流星、陨石和滚烫的空气。露台那张专门为纳凉准备的凉席再也派不上用场。
　　 不明所以地就盼望夜，盼望星月迷朦，盼望孤寂，盼望有一汪清泉可以沐浴。
　　 不明所以地就想流浪，去天涯，去海角，去蓬莱，去梦中的仙山。
　　 不明所以地就不愿再唱歌，不愿思想，不愿吃东西，只希望能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正好日薄西山，有一道彩虹般的瀑布遥挂在粉红色的山间。
　　 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想法，在炎热的炙烤中，我只剩下这点可怜的愿望！
　　
　　 二十九、沙滩
　　 海水在这里留下了深情的吻，就将一片美丽永久地刻在这里了。
　　 天空与大海拥有共同的蔚蓝，风和白帆在旷远的天边缓缓驶来，带来凉爽的湿润和燕鸥们快乐的歌唱。细浪如春雨来时迎着霞光开放的鲜花，满山遍野，无穷无尽。
　　 白色的沙滩上，珊瑚或珠贝的白被随意地丢弃着，细碎而且晃眼。椰树和红树林总想将影子拉得更长，去贴近那些阔大的海，它们的幼稚和单纯，给海滩带来了安静和想象——在这片水天相接的大海的怀抱里，人人都可以拥有花前月下，或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你可以期待，风从你的发梢或指间轻盈滑过，将一种舒适的关怀移植在你的心房；你可以期许，从头顶飞过的那只燕子来自遥远的北方，它带来的不仅有乡音，还有家乡那稍一触动就疯狂生长的思念；你甚至可以看见，你曾经作为新娘，将头依靠在你所爱的人肩旁，同他一起坐看落霞孤鹭、星光明月，或邀一群智慧的萤火虫儿，一起分享烛光晚宴。
　　 白色的沙滩上，小青蟹的房子就建在海水清洗过的湿地上，那细细的窗台后面，摆布着它们探究世界的眼神，它们用惊奇与羞怯看游人们从身边来来去去，带着笑，带着哭，带着欢天喜地，带着死去活来，而它们自己的日子，冬去春来，平平静静，吉祥安康。
　　 不知道那些蘑菇似的太阳伞，已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那些被挂在脖子上卖弄的珠链究竟有多少与大海有关联，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象我们从来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来这里追风逐浪的人，大多头发越长越稀，肚子越晒越大，衣服越穿越少，老头们身边的女孩，年纪越来越小？
　　 不知多少年了，沙滩除了略微消瘦，没有太多的改变。光顾这里的阳光依然很温柔；在沙滩上觅食的小鸟还那样神情淡定，心无旁骛；清凉的海水依然保持一如既往的胸怀坦荡，喜欢干净，也善于藏污纳垢，它的坚持，不温不火，已保留了数不清的世纪！
　　 每次站在海边，我都能感觉生活的真实。天空的宽广与大海的辽远就象人生，有时波光潋滟，有时暗流涌动，有时宁静洁白，有时摧枯拉朽。
　　 当海风抚摸我的脸，当海水亲吻我的脚，当天际那片云帆由远而近，当夕阳开始染红海面的波涛，当天女开始将星星一样的鲜花撒落人间，我都觉得我是一个幸福而忐忑的人，我幸福是因为怀揣生活的理想；我忐忑是因为我活在不可预知的现实中。
　　
　　 三十、期盼
　　 在这里站立，可以通达的方向，东、西、南、北。
　　 一生似乎只为等你，从青春年少，到两鬓风霜。
　　 日子如一带淙淙细长的溪水，经历春，经历冬，寒来暑往，从不停歇。
　　 你常在梦里，伴着花开，伴着叶落，用缠缠绵绵的四季迎接我的思念，并将它们织成头上的青丝，任由风吹，任由雨淋，走过春暖花开，走过冰天雪地，走过雪域高原，走过烟雨江南。
　　 那株默默在路旁站立的杨柳，终于有了美丽的身段，她的秀美无以伦比，就象情人们饱满而自然的相依相偎，身上披着健康和幸福的色泽。
　　 那对美丽的小燕子，仍然把家安在柳树后的屋檐下。它们依然能看到从门前经过的小河，就流淌在阳光和月光时常光顾的地方。
　　 我们在桂花树下摆放的石子，不知被谁拾了去，而今只剩下几个浅浅的草窝，蚂蚁们把它们当作练兵场，每天苦练攀岩绝技。
　　 只有过往的风，四海为家的云，一如往昔，轻盈、温柔，顽皮、飘洒，用带点野性与泼辣的直性子，不停向人招手！
　　 我时常把自己遗忘在这个路口，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往事排成我的心事，一片一片，一朵一朵地流连在空气中，或随云、随风，或散落在黄昏、黎明，或被裁剪成发黄的唐诗宋词，弥留在静静的记忆中。
　　 江面上倒是有船，但那逶迤而来的汽笛，除了划开河沙柔弱的细纹，似乎并未捎来远方稻花或杏花酒的芳香。天边团团环绕的云霞，仿佛也放弃了飞翔，正用厚实的降落拥抱羞红着脸的大地。一群飞鸟掠过河面，投宿在对岸不再安静的竹林里。
　　 这个时候，我惟一精神着的只有期盼，期盼你从路口的某一端出现，映着晚云透亮的金黄，步履从容，脉脉含情，一如水仙的模样。
　　 这个时候，我无怨无悔，象脚下早已硬化的泥土！
　　
　　 三十一、秋日的下午
　　 阳光从窗外射进屋里，将白的窗帘、白的墙壁都染成了米黄色。
　　 放在窗台上的那盆水仙，几朵洁白的花开着，小心奕奕地，仿佛心地善良的小女孩，突然遭遇上了目的不明的绑匪。
　　 秋雨后的房间，温度适宜，空气新鲜并透着光亮！
　　 我站在窗户边看窗外的风景。
　　 天边，一带宛若浅蓝色彩虹的江水蜿蜒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青葱的树木和黛色的云霞伴随在它的左右，正款款深情地由东向西轻盈而来。几湾碧水围绕在它的旁边，如同彩虹上的吊坠，装饰着它的雍容与华贵。几朵棉垛似的云团高悬着，因了阳光的照射，全都缀着翡玉似的橙黄，令人望而沉醉。
　　 近处，一条公路由南往北，穿梭在绿叶红花中间。路上，是往来不歇的车流和人流。它们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方去，却全都步履匆匆。
　　 再眼前，是一个在建的工地，一栋高楼正被钢筋和混凝土慢慢托起，一步一步地接近蓝天。不时有哐当、哐当的声音从工地的吊车或施工面传来，仿佛来自远古，又仿佛不在人间。
　　 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不知何时到来，在我的窗前表演飞行，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可惜没有其他的观众，它们最终觉得无趣，懒懒地飞走了，留我一个人在窗口发呆。
　　 这是一个洒满秋阳的下午，我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窗外风光无限的秋景，有一些心事走到我的心房里来，慢慢变成活着的小精灵，它们都有着隐形的翅膀，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飞翔。
　　
　　 三十二、远方
　　 走过沙海，远方是一地的昏黄。
　　 传说中的绿洲难觅踪影。天色已近黄昏，玫瑰红似的太阳悬挂在离地平线不远的地方，几尾鱼鳞般的云片追随在它的左右，象结伴回家的新娘。
　　 驼队已在黄昏到来之前离开，地面上遗留着它们曾经来过的痕迹。晚风这时倒是可了劲地吹，裹着些流沙和不知从何处被缠上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落泊又手足无措。
　　 这次充满幻想的边疆之旅从见到沙海之日起，就开始显得乏味。除了沙丘上偶尔陈列的不知名的动物的尸骸、冒险家们为了煽情而故意遗留下的蜿蜒车辙，唯一能让人滋生些许的想象的，便是那似乎永远不落的白晃晃的太阳、没完没了的黄沙、以及总在身边挥之不去的寂寞。这里没有醉人的绿，更不会有璀灿的鲜花，难得的一丝生命迹象是那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细小的蜥蜴。尽管它们早已习惯了餐风露宿的生活，但现在，依然不得不面临炎炎烈日下朝不保夕的窘境。
　　 沙漠比想象中的干涸，也比想象中的辽远，即便如此，当你的车子从早到晚总也走不出尘土的包围，当你回头再也分辨不清来时的路，你的耐心和信心总免不了倍受打击。于是我一路昏睡，有时甚至会冒出打道回府的念头，这与我当初出门时的豪情万丈真有天壤之别。
　　 但我知道我无法放弃，因为无论是去还是回，困难都如出一辙，而且一旦放弃，就意味着我这辈子将永远不再有勇气穿越这片听起来诱人走起来却让人惊恐不安的沙海。
　　 于是，我只能用想象给自己鼓劲，用想象填充旅途的寂寞。想象那些传唱不老的牧歌，想象骏马与白羊，想象大坂城的姑娘，想象牧民亲手制作的奶茶……虽然这些天我只偶尔看见过蒙古包似的毡包，却从未与任何能歌善舞的人有过交流与接触。
　　 喀什、奎屯、和田，我们匆匆赶路。希望远方有迷人景致的信念支撑着我们的意志，好在南疆路上的人车渐渐多了些了。我猜想也许剩下来的那些地方真的有另一番美丽在等待着我们，比如珠玉似的一点绿洲，抑或是古丝绸之路某个驿站天上那清冷的弯月，比如能唱出天底下最好听情歌的牧羊姑娘。
　　 这样想时，心里似乎踏实了些，远方也似乎变得不那么遥远了。
　　
　　 三十三、那弯新月
　　 由乌市往西，沿太阳行走的轨迹一路西行，在穿过无数沙丘和白光留下的灰蒙之后，来到西部边陲喀什。如果你花费这一整天的时间不停奔走，只为寻找心目中秀丽的风景，那么你得到的恐怕只有失望！
　　 在这个不足五平方公里的小城，没有青砖白瓦，也没有格局完整的连片建筑，那仿佛与天地相连的灰黄十分放肆地成为这个地方的主色调，用裸露的暧昧统治着这个曾经被想象得很特别的西域世界。这里没有驿站，没有烽火台，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追风少年，也听不见驼队行走时留下的铃声。街上行人稀少，而且没有什么特别的装扮，他们用行脚匆匆演绎这个小城的世俗。历史与沧桑早已隐退，稍稍能让人产生联想的，是那些风化的旧墙，伤痕累累的街巷，唯独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与古时候的丝绸之路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