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那顶黄军帽
那年我在部队当兵,第一回探亲后准备归队。当时家乡在大西北,而部队在大西南。归队需从村里徒步三十里赶往公社转乘长途汽车,然后再到省城改乘火车,全程两千多里三天半的旅程。
临走那天爹执意要借辆生产队的毛驴车将我直接送往公社。爹一向沉默寡言,属于那种诸事不愿张嘴求人的一类人。再者那时还是公与私、黑与白泾渭分明的年代。于是我就说:“爹我能走,不用送,部队有时一天急行军百八十里路,这三十里算啥!”爹拗不过我,这才答应让弟送上我一程。这时弟早已将我的军挎包和水壶夺在手里,并交叉着斜挎两肩,一脸的灿烂,那情形比我头一次穿上军装还要荣耀几分。
那时我刚好二十岁。小我五岁的弟机灵、顽皮,就连小学五年都未能念完。因为淘气几乎吃着爹的巴掌、喝着娘的泪水长大。
正值仲夏午日。火烧的阳婆烤得泥土直冒白烟。路边的糜谷穗无精打采地猫腰叹息,虫鸣蛙咏也不知躲到哪里歇荫凉去了。一路上弟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公共汽车长得啥模样?火车究竟有多长?城里楼房有多高……但弟上心最多的还是部队上的事。团长大还是营长大?团长骑的什么马?营长挎的什么枪?你见过飞机没有?你扔过手榴弹没有?这样走着唠着,不知不觉就出八九里乡路。
前方劈面耸起一座大山,山前兀自横过一条河流。这是村里人出行的必经之路。我和弟,一个在前用力扥着缰绳,一个在后使劲推着驴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过了桥上了坡,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山梁。驻足回望,海蓝蓝的天幕下、绿茫茫的靑幛里故乡隐遁成圆圆的一个点。
“哥快来看吔!”远远地听弟在唤。不知何时弟已颠儿向崖畔并府着身子往下踅摸。
“回来,危险!”我急呼着朝上奔去。
我知道顽皮的弟此时正在瞭睄离崖头不远的那几窝野鸽巢。记得几年前想给家里锅碗中添些荤腥,我曾带着弟掏过一回野鸽巢,不料回家爹震怒:“鸽窝人窝有啥两样?都是有爹有娘有儿有女的过活,咋就给你俩没头鬼把人家连窝端了。作孽啊!”话落手起我和弟的腮上火辣辣地每人吃了一掌。打那以后我和弟就再也未敢轻易作溅生灵。后来村里一玩儿伴上山摸鸽巢堕崖而亡。
弟被我唤到近前。我说:“弟,哥走后营生全靠你,爹的老寒腿走路都拌门槛哩,还有咱娘现在还卧在病榻上——你可不许胡来啊。回吧弟,爹娘在等你回。”
“天还早,容我再送一截儿吧。哥!”弟近乎乞求,小脸憋得通红。
“那就下了崖你就回,说定了。”我迁就了弟。
“弟,你回吧!”转到崖底弟还不想回,一个劲儿用胳膊肘来回蹭着额头沁出的汗水,用嘶哑的嗓音乞求:“哥哎,咱不念书图啥?不就听哥的话给家里添个帮衬,哥你就省下这份心思吧。让弟到黑水湾再回行不?就在眼前哩。哥哎!”
一阵清风掠过,我和弟举目而望,远处晃着水光的芦荡送来几声禽鸣。
“弟,你回吧!”到了河滩我就不再挪步了。
“弟,娘还等你煎药哩,再不回,哥火啦,你回吧!”
我板了面孔。随手从弟的肩头夺下挎包、水壶。弟以为我真的火了,低着头用鞋子不住划拉着地上的草丛。
“哥,我晓得娘在等回哩,可我还想跟哥再说阵子话哩。”弟怯生生地望着我。那已经画了花儿的胳膊肘更加使劲地蹭着燥热的脸颊。
“有啥话?直管讲。”我摘下军帽顺手抹了下火辣辣的脸。
“我想下回,送咱一顶黄军帽戴,行不?”弟很为难地望着我。时下正值军装盛行的年头。
不就一顶黄军帽,我不加思索:“这没啥,我给。弟你回吧!”
“真的,哥!”弟的脸庞灿烂成一朵葵花。其实弟不仅一次向我提起军帽的事。但部队统共发给两顶,我给弄丢了一顶,所以一直未敢应承给弟。
弟得了我的应允如获至宝。“这下咱牛了。哥慢走,那我就回了。”弟像散欢的驴子一溜烟地颠儿了,颠儿出老远还一个劲儿地冲我摆手:“哥哎——下次早回——别忘了呀——那顶黄军帽!”起风了,路上卷起一股尘沙,我的视线模糊了。
回到部队我与家通过几回信,也曾问起过弟。爹在信中每每聊聊数语,一如往常沉默寡言的为人。约略得知在离家的日子里,故乡曾闹几回饥荒,我将平日里省下的零用寄回过几次。
当兵六年头上我又回了趟家。这是我第二次探亲。这次回乡,爹亲自赶了驴车到公社接我。
一晃几载,光阴的刻刀将记忆中的父亲雕琢成故乡苍凉的山榆。本就默语的他就像故乡封冻的河床,将涛声永远埋藏心底。每当问及家里的人和事总是三言两语搪塞:“好着呢,一切都好,回去就知道了。”
路还是那样的弯,山还是那样的青,天还是那样的蓝。在驴子奋蹄踩踏声中我和爹终于转上了山崖。
“驴子有些吃不住了,歇一会儿吧。”爹边说着边将喘着粗气、散着汗热的驴子牵到路边的草丛,便径直往上走。
这儿是山里人出行的必经之路,也是我儿时常来寻梦的去处。春天采马兰撷山丹,夏天摸鸽巢掏鸟卵,秋天搂地毛拾干柴......每逢闲暇,登临崖顶,举目四望,故乡的一山一水尽收眼底。此番正值秋高气爽,夕光晚照里袅娜着炊烟故乡梦幻般流溢着柔情。想起即将骨肉团聚,想起我那天真顽皮的小弟,我恨不能胁生双翼......
“爹,咱回吧!”回眸时只见爹在我身后不远的一棵野山榆前立着,就如那棵沧桑的野山榆纹丝不动地立在血红的斜阳里。凑上前我扥了一下爹的衣袖。爹仍然一动不动地木在那儿,头垂得很低很低。此时,我分明看到那棵榆树下平地隆起一不很显眼的小土丘,被杂草覆盖着。我儿时常来此处,记忆中崖顶并无此丘。我有些心慌意乱,未待缓过神,爹一屁股戳在地上。“淘儿啊,淘儿,爹对不住你呀!淘儿……”淘儿是弟的乳名。爹撕心裂肺地嚎啕如炸雷般将我击懵,我两腿一颤就势跌到坟前。
“弟,弟……”我下意识地伸手在军包内胡乱摸着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拥有一顶黄军帽吗?今天哥给你送来了,弟呀弟!”
那年家乡大旱,弟背着爹偷偷摸山崖。不料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顶黄军帽,至今我还给弟留着。
江山小说作者交流群 483319874
群里定期还会讨论小说写作问题,互相学习。祝您身体健康,写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