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终于生了！”冷宝珠精疲力尽地闭上了双眼。
　　 “21床，女孩。”助产的护士虽然隔着口罩，可从那声音宝珠中还是听出了厌恶与不耐烦。护士们收拾产钳、剪刀等器械的声音，每一下仿佛都震得她的剪开的下体生疼，那墙壁上的石英钟也发出讨厌的“铮铮”的声音来凑热闹。
　　 一阵阵心烦意乱袭来，宝珠很怀念十年前生继宗的时候。那时占据她心灵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是初为人母的欣喜，是对身边柔嫩的小生命说不尽的呵护与疼爱。时隔十年，同一家医院的同一间产房，心情怎么会如此不同呢？
　　 自从去年国家全面开放二孩政策，妈妈几乎一见人就让劝她生二胎。“你们赶紧劝劝俺家宝珠，一个孩子太少了，你看她出嫁了，逢年过节俺们老俩口冷冷清清，多可怜！还是让她生个老二吧……”这话她不知听多少亲朋好友转述过。宝珠怀孕了，爸爸有一次在卧室突然对她说：“珠，你若生个二小子，就让他随咱家姓冷好吗？也总算有个给爸延续香火的人……”宝珠真的没想过这么多，她虽然35岁了，可总觉得自己还是爸爸妈妈捧在手里的宝贝。
　　 老公思想很开通:“姓啥都是喊我爸爸，都是我的责任，我同意！”当她撒娇地在床上说出爸爸的想法时，得到的回答很满意。可公公婆婆听儿子说这件事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婆婆望了爷爷一眼，半天都没吭声。旁边白胡子的爷爷忍不住先嚷了起来:“啥？随姥爷姓冷？咱楚家的种怎么能……”他的话说了半截，看见孙媳妇没吭声，站起来径直向卧室走去，急忙补充了一句:“要是生了丫头，就随她姥爷姓吧。”
　　 那晚，宝珠哭了，结婚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哭。怪爸爸出难题吗？爸爸妈妈上世纪八十年代响应国家政策，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当时，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喜欢伯伯叔叔家的男孩，不待见她这个丫头，他们还是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能怪公公婆婆吗？他们疼孙子继宗胜过自己的生命，自己产假休完后上班时，孩子就扔给了婆婆，从牙牙学语到接送上幼儿园、小学、课外辅导班……怪爷爷吗？爷爷那辈老楚家五门抱独子，他一辈子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非让给重孙启“楚继宗”这样老土的一个名字。宝珠谁都不能惹，谁都惹不起。
　　 宝珠回到病房，已经是下午了。病房里挤得满满的，三张病床上三个产妇，旁边三个婴儿床，每一个产妇都有四、五个人陪同。陪侍凳上坐着人，走道里站着人，就连门口的长椅上，都没有一个空位置。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狡黠的眼睛似乎都透出嘲笑，让她战栗。
　　 爸爸握着宝珠的颤抖的手:“珠，生了个女孩，儿女双全就是‘好’呀！”可她分明听出了那背后“让你生个儿子随咱家姓冷，你非生个丫头”的责怪。妈妈端来了给她熬的炒米稀饭和煮的鸡蛋，她也能感觉到妈妈笑容里藏着嫌恶。宝珠饿了，爸爸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她竟然看到稀饭里两个红皮鸡蛋上一个写着“女”，一个写着“生”。一霎时，眼前一黑，宝珠晕过去了。
　　 “醒了！”宝珠听到了老公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病房的灯也开了，雪亮得刺人的眼，照得病房里每个人的脸都是惨白惨白的。“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们了。”宝珠不吭声，努力回忆着。“没事，你就是刚才起身快了，脑供血不足。”爸爸为什么一边说话，还一边向女婿使着眼色？这翁婿两个是私下达成什么协议了吗？他们平时特别对脾气，除了一块喝酒，还经常一起看球赛、聊时政要闻。这次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宝珠闭上眼睛，又想起了十年前，也是刚从产房回到病房，婆婆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孙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这次怎么就远远地看了孙女一眼，连跟前都不愿意过去？原来的一家人对她好都是假的，都是因为她生了个男孩，她似乎明白了。
　　 第三天，宝珠出院了。她不知道该让谁抱着女儿，婆婆和妈妈她都信不过，她们都不是真心喜欢这个孙女。对！让老公抱着，他说过，生男生女他都喜欢。走出住院部，宝珠觉得几天没见的太阳也没有了原来的明媚了，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让人感受不到它的温暖。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都是满脸病容，恹恹地从她身边擦过。
　　 几天了，来看望宝珠的亲友接连不断。宝珠不喜欢他们假惺惺地说着“恭喜儿女双全”的话，也不喜欢听他们总在她面前说谁家生了两个儿子，谁家的孩子跟姥爷姓了。真烦人！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突然，继宗哭着从客厅跑进了卧室:“妈妈，舅奶奶说你有了小妹妹不要我了……”这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吗？这些亲戚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她想忍，可实在忍不住了，抱着儿子也放声哭了起来？
　　 人们都涌进卧室，看到这边是抱头痛哭的母子，那边小女孩醒了也在使劲哭，都慌了手脚。“宝珠不会是产后抑郁吧？”混乱中也不知谁说了一句。
　　 一家人围绕宝珠产后抑郁的问题偷偷开了个家庭会。会上，他们对自己给宝珠生二胎施加的压力各自做了检讨。大家终于明白了:生男生女不重要，孩子姓啥更不重要，宝珠和两个孩子健康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摆满月酒那天，楼宇门前一条写着“祝楚冷婵满月快乐”的大红条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宝珠看着爷爷抱着重孙女笑呵呵地拍照，又看到爸爸妈妈、公公婆婆都争着要抱孙女、拉孙子拍照，她觉得自己又成了全家的宝贝，一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