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语】一个时代和一本书(散文) ——我的人生小辉煌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个如火如荼的岁月,剥开过度喧嚣的外壳,其内核里不乏公平、无私和人性。除去物质匮乏所带来的困扰,其丰盈饱满的精神,永远值得怀念。
那时候,我是这个时代的光荣社员兼小学的民办教师。
我的老家距公社(现在的乡政府)所在地的直线距离是18华里,我们教师经常去那里开着各种会议。1975年暑期,更是会议频频。记得有一次开全体教师会议,主管教育的副书记代先生做动员讲话时说,马克思、恩格斯喜欢引用古希腊神话“斯芬克斯之谜”,他话锋一转,询问在场的三四百位公立和民办教师:“谁知道‘斯芬克斯之谜’是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所有的教师都低下了他们高贵的脑袋。所幸的是我刚好拥有一本《希腊神话故事》,于是我不慌不忙地回答了副书记的问题,破解了那个人面狮身可怕怪物的杀人诀。
当天下午,公社党委书记到会做总结报告,会议之前,我在路边与一同事闲聊,教育助理张先生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问:“找我有事吗?”助理说:“快,王书记要接见你!跟我来吧!”我随他走进小院,见党委书记王金星同志正站在院里等着,教育助理向他介绍了我,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与我的手握在一起,问:“你多大了?”我说:“二十。”他笑着说:“好好!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开会时,我一直在想,上午回答“斯芬克斯之谜”,王书记并不在场,他咋知道了这件事呢?
傍晚散会,我徒步往家里走。那时大部分人都是步行,只有个别老教师和学校领导才骑着破自行车赶路。走出街道,我看见一个女子推着崭新自行车缓慢行走,我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说:“张老师,回家吗?”我说:“是啊,你哪个大队的?”她边走边回答:“张楼的,你不认识我?”我再次看看她,发现她长得满好的。鸭蛋脸,大眼睛,高鼻梁,但我确实不认识她。我摇摇头,问:“我们见过面吗?”她说:“我比你高一届。我们是校友。”我说:“哦,是师姐呀。”
我们步行了一段路,眼看夕阳西下,她建议我坐她的自行车。我回家正好路过她那个村,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她再次催促,我才同意。但刚坐上车后座,她就歪倒。连续试了七八次皆是如此,她沮丧地流起了眼泪。我反而安慰她:“是我太笨重了。”她抹了把泪说:“不是,我也是暑假刚学的自行车,技术太差了。”我说:“你骑车先走吧!”她说:“那就步行吧,反正也不远。”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她打破沉静,说:“你小学毕业,咋读那么多书?”我说:“没读多少书。”她说:“你连那啥克斯都知道,还说没读多少书?”我说:“碰巧读到了一本《希腊神话故事》。”她问:“那上面故事多吗?”我说:“不仅有斯芬克斯之谜,还有一群快乐的、好色的、会恋爱、会说谎、会吵架、也会背誓的性急易怒的家伙(林语堂语)。”她问:“能借给我读读吗?”我明白了,这才是她今晚等我的主题。我说:“当然可以,下次开会我带给你。”
到她那个村时,学姐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然后让她爸骑车送我回家。她自豪地告诉我,她的父亲是生产队长。我婉言谢绝了生产队长千金的热情挽留,准备独自回家。她从暮色里伸出白皙的手,我匆匆地握了一下,感觉细腻如凝脂。我们分手后,走出百十米远,我的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1976年五四前夕,下午,我刚上完一节课,大队会计紧急通知我到公社去,我又步行赶到公社所在地,主管青年工作的副书记王玉方同志会见我,他说:“明天召开全公社团员大会,你作为团委常委候选人参加选举,然后还要出席县团代会。”他让我填个表格,最迟明天八点前交给他。
对这种安排我又惊又喜。我居然一不小心从一个放牧少年踏上了“仕途”。
从公社大院里出来,已不见太阳,一轮尚未圆满的月亮正在东边的柳稍上摇曳。我走在街头,不知何去何从。在宽阔的街道上,我两眼一抹黑,连个填表的地方也找不到,如果此时回家,得两三个小时,这是小事,我怕的是明天上班前赶不到公社,误了大事。正当我烦恼之际,正好看见我们大队前支部书记吴四林同志吹着口哨走来,我喊了他一声:“吴书记。”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袭来,眼睛立马湿润了。老吴同志此时是芦集信用社的副主任,他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说:“邓湾小学的,我姓张。”老吴同志“哦”了一下,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了面临的困难,他立即将我带到他的住处。这是一间十多平方的砖瓦房,室内仅一床一桌一椅和两只木箱。他指着办公桌说:“就在那儿写字吧。”说完,他去食堂买了两只馍,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我边吃边填着表格。
晚上,我和老吴同志同榻而卧。一向睡意很浓厚的我,居然失眠了。芦集公社,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官衙不仅带给我奔波和烦恼,更多的是给了我温暖和幸运。
第二天的会议非常盛大,台上端着一溜笔挺的中山装,台下塑着一群灰蓝相间的青春活力。我置身其中,被满目红旗和盈耳掌声所吞噬。会上,我顺利当选为公社团委常委,团委副书记和出席县团代会的代表。
会议结束,那个漂亮学姐跑到我面前祝贺我,她的脸儿红成了一朵粉嫩的莲花。我向她解释了没带《希腊神话故事》的原因,表示下次开会一定将书带来。
但是,当秋天降临的时候,一个伟人与世长辞了,一个时代也随着伟人的离去而宣告结束。公社领导班子大调整、大换血。我虽然与他们没半毛钱的关系,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由于握了某书记的手,还被作为某组织的后备力量,这点“小辉煌”此时变成了“小污点”,使我在新时代的开端就显得孤独而另类。当然,那本《希腊神话故事》还在静静地陪伴着我,我和那本书成为“互粉”。
好纯净的故事,好温暖的时光,致敬,那个时代的青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