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静的白桦林
“老五,咱估摸你眼睛不是看人,倒是用来出气的,瞧她浑身上下都是高粮花子,满口苞米大碴子味道,跟人家良子姑娘能比吗?人家良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多水灵,哪儿是她这凑性。”
“倒是,五哥多想了,老疙瘩别在意。”
拴柱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仅仅大半月,从小娇生惯养大做惯了小姐的良子,竟然能跟浑身高粮花子的庄稼人打成一片。即使在装孙子,想得到全家人尤其很矫情的母亲认可,她必须脱胎换骨掉几身皮才行,她能坚持多久?他的心里产生一个迷,一个靠时间才能解开的谜团。
世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
前些时候,拴柱在林子救一位手脚都被冻伤的狄仁,为这个狄仁的名字没把他妈笑死,直到现在老太太一叫狄仁还会扯开嘴巴子,笑得“嘎嘎”的。
几天来拴柱给狄仁送饭,发现他的目光里藏着深不可测的诡秘,总是对他坏坏的一笑。
“老狄,你都四十好几的人啦!为啥跟咱玩老娘们儿那一套,对咱有啥直说,有屁就放,别憋出毛病咱还得花钱给你看病。”拴柱忍了几天实在憋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他。
“没啥,我只想问问你干嘛不娶高粮花那姑娘?”
“她不是咱对眼的人。”
“未必!”
“咋说?”
“她是日本人,你恨日本人。”
“你……”
“她第一次过来给我送饭,我就认定她是日本人,我还叮嘱她,以后不论在谁的面前都不要点头哈腰,不改掉日本人的臭毛病,她早晚会穿帮。另外,发现你看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爱慕,我想劝你几句,小日本也不是都是坏人,中国人经常说爱屋及乌,那是体现爱的宽仁,你总不能违背中国人的宽仁,恨屋及乌吧?”
“你说的咱懂,咱是自个跟自个较劲,无法接受自个娶一个小日本的娘们儿做媳妇。不过,咱听你这话有点汉奸的味道,咱好心好意救你,可别褶褶了救回来一个汉奸,你必须跟咱说实话,你到底干啥的?”
“不是早和你说了,我就是想买几件上好的皮张,误入林子才迷路的。行啦!别把话题扯远,你到底爱不爱那姑娘?”
“啥爱不爱咱不咋明白,那丫头片咱心里稀罕。但是,咱知道小鬼子抢占中国土地,杀人放火奸淫咱同胞姐妹,是咱的仇人,从古到今哪有稀罕仇人的道理不是。”
“你呀,哪儿都好,就是死性的像件出土的老古董,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唉,可惜呀可惜,一对好姻缘被你老弟古板掉了。”
“嘿嘿,咱就是死性,以后你不许再提此事。”
拴柱跟良子婚事就此打住,不论谁跟他提及此事他都跟人家急头掰脸,包括他矫情的母亲。
没多久,许巧的养父,拴柱的许大哥,拖着一只伤残的手来找拴柱,他告诉拴柱他原本打算留在此地生活,一次意外右手受伤残疾,下地干活很不方便。所以打消留下来的念头,这次来只是给拴柱留点袁大头,已表拴柱对他的救命之恩。
自从那次帮许大哥躲过小鬼子的追捕,他每次来看拴柱都要留下不少硬头货,这次他的手已经残疾,拴柱说啥不能再要他的钱。
许大哥告诉他,这是最后孝敬二老的小意思,以后能不能再见面还得两说呢。
拴柱看着许大哥残疾的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后许大哥拖着一只残手在生活中有许多不便,如果叫高粮花嫁给许大哥不是挺好,高粮花有了着落,许大哥的生活有人侍候,自己也能放心了。
当许大哥听了拴柱想把高粮花嫁给他的事儿,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从此再没走进这片桦树林。
不过,他们哥俩在解放后还是经常有书信来往,拴柱屋里的老娘们,也就是许巧的亲生母亲,还是他许大哥介绍过来的。
二十多年过去,拴柱已经是五个女儿的父亲,他的父母也在早些年双双过世,只有高粮花这位干妹妹一直未嫁,跟着他们一家人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二十多年他和她兄妹相称,他们之间各自把持自己的信念,却相安无事。
刚开始的时候,高粮花时不时拿话激他,有一次她话赶话,说他不是老爷们儿,很可能是二椅子(两性人),为此拴柱躲进桦树林的地窨子呆了大半年。
直到许大哥给他介绍对象,叫他去许大哥哪儿把许巧的母亲带回家成婚,他才回了一趟家,准备一下去许大哥哪儿所带的东西。
他在许大哥哪儿停留几日,通过交谈他与巧巧妈一拍即合,双方都非常满意,临行时许大哥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必须要隐瞒她悲惨的经历和身世,避免她以后不好在他家里做人。
正因为他答应了许哥,二话没说,回到家麻溜地迎娶她做了自己屋里的女人。关于她悲惨的经历及许巧的存在,他已经把这些烂在肚子里。
自从拴柱完婚之后,高粮花再没对拴柱表现出轻浮举动,她死心塌地地做了他的干妹妹,帮着干嫂嫂操持家务带孩子,也不许任何人提及她的婚姻之事,在这个家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姑娘。
前些日子,“袁眼穿儿”收到许大哥的来信,告诉他,巧巧带着一位男同学要来他这里落户,希望他能把巧巧当成自己的亲女儿对待。
巧巧妈听说大女儿要来,高兴地拍拍自己快要生产的大肚子:“要还是一个丫头片子,咱不就成了王母娘娘,也有另外一个七个女儿变成七仙女的故事了不是。”
“别闲扯瞎掰,这回一定是带把的,你还嫌屯子里丫头片少啊!早年间屯子里满街是光棍,现在你再瞧瞧,满街跑的都是小丫头片子,你别再给老子添堵行不。”
“袁眼穿儿”不是不欢迎巧巧来,只是心里有顾虑,屋里的女人在娶她之前有一个女儿之事,从来没人知道,巧巧的到来准露馅,他的脸面往哪儿搁?本来东北老爷们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他更是如此,让他丢面子比死还难受。
他心里憋屈又没法跟他人述说,只能去见识广的干妹妹屋里倒倒肚子里的苦水。
因为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主动进过她的屋子,他的到来招实叫她心里一惊,看到他满脸愁云的可怜样,急忙给他切一盘酱狍子肉,又炒一盘花生米,斟满两杯老烧酒:“哥,有啥烦心事跟干妹念叨念叨,今晚干妹陪你一醉方休。”
干哥哥跟干妹妹一来二去都迷糊了,二人竟然滚到炕上开了戒,干妹妹高粱花这位近五十岁的老姑娘,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五
如果说老拴柱和高粮花是干柴烈火,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二十多年来他只要想跟她起腻,随时都有可以,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高粮花一根筋的稀罕拴柱,从小拴柱变成老拴柱,打心底都希望他能给自己做真正女人的机会,即使只有一次,她也会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
巧巧妈一大早过来叫小姑子帮忙做早饭,竟然撞见他们二人睡在一个被窝,她并没像一般女性被打破错坛子时,惊天动地地大呼小叫,而是轻轻地摇醒当家的之后,神态超常平静地叫他们给自己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
“嫂子,不关干哥哥的事,是咱想做一回真正女人,才借他喝多来满足自己的那啥,要打要骂你冲我来,千万别为难干哥哥行吗?算是妹妹求你了。”
“咱当家的和咱一见面就把你稀罕他的事儿告诉咱了,二十多年也挺难为你的,老了老了做一回女人,好吗?”
“不好。”
“为啥?”
“疼。”
“咱十六岁那年,被一个无赖臭流氓给强奸了,那种痛不单单是身子,心里的疼痛叫咱咬牙切齿恨一辈子,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时常在咱心底闪现,可是,咱还得做女人不是。干妹,咱知道你干哥这几天心里烦,都说天最大,咱寻思你干哥的面子比天大,就为不值半分钱的面子,把你从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耽误成一个老太太。今天好啦,云开雾散见晴天,他把恪守二十几年的死性劲儿也打破了,你说说,他为啥?”
“嫂子可别吓咱,你此刻的平静叫咱心里发怵,你心里有怨恨还是骂出来吧!”
“良子姐姐,咱这样称呼你……”
老拴柱听到屋里的老娘们儿这样叫高粮花,如同炸响一声晴天霹雳,震塌了自己头上的天,被惊吓的头发竖起来能把屋顶捅一个大窟窿似的。
他下意识扬起脑袋瓜子看了看屋顶,而后双手抱住脑袋开始后悔:咱有病,干啥一见面就把良子的事儿告诉这个虎哨子娘们儿,等于给自己头上安一个马蜂窝,二十年平安无事,并不等于马蜂不蜇人呐!
巧巧妈话说半截发现当家的脸色不对,急忙将这个话茬打住,变换另一种口吻说:“当家的,别担心,别以为咱就是你的养孩子机器,好歹咱还读过奉天最好的女子中学,孰重孰轻咱能分得清。”
“你……奉天……咱咋不知道,为啥?”
“为了生存和逃避。”
高粮花瞟瞟目瞪口呆的老拴柱,不由得“咯咯”笑出声,一对颤动的咂(乳房)提醒了她,自己还光着身子,急忙捂住咧开的嘴,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还是憋不住从被子里传出声音:“咱也是为了生存和逃避,只是多了一份爱情,哈哈……”
“咱也是为了那份刻骨铭心的初恋,都是所谓的狗屁贞洁和脸面,才变成今天的养孩子机器。所以说,良子姐姐比咱活得快乐,起码能每天看到你心中的爱人。”
“哎,你们两个老娘们在胡咧咧啥,说几句人话行吗?”
巧巧妈麻哒麻哒当家的老拴柱,撇撇厚厚的嘴唇:“跟不同时代的人一起过日子好憋屈。”
高粮花听到巧巧妈一声感叹,亟不可待的把脑袋钻出被窝,一百个不服气地说:“不同步才好呢!每天都有纯朴的新鲜感,尤其他那种原始狂野豪放的性格叫咱好稀罕,咱瞅着听着心里很敞亮不是。”
老拴柱迷糊老半天才缓过神,他瞥瞥这边又瞄瞄那边,敢情她们二人一直在自己跟前装,一装就是二十多年。每天骂她们虎哨子娘们儿,真正的虎哨子是咱呐!他没着没落地抹拾抹拾满脸胡须,没话找话又可怜兮兮地说:“屋里的,给咱装袋蛤蟆烟呗。”
自从巧巧妈认识老拴柱那天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抖落掉浑身大老爷们儿的臭架子,压在她心头二十几年的憋屈一下子没了,舒心的对他笑了笑说:“当家的,大冬天往自己身上泼一盆水,再到荒郊野地冻成一个冰冷的硬壳好受吗?今天你终于用自己的热情融化了冰冷的硬壳,真好。”
“不好,你好了咱不好。”
“不好是吧?咱再给你加把火,向全屯里的人咧咧,你跟一个日本娘们儿上炕搞破鞋,这把火烧得够旺吧?嘻嘻……”
“败家娘们儿,那啥,你想整死咱呐?”
高粮花不顾自己光着身子,“噌”地站起身,抄起炕边一把剪子逼在脖子上:“嫂子,你敢说出去咱现在就死给你看。”
“良子姐姐,你细白光滑的皮肤哪个老爷们儿不稀罕,连咱一个老娘们儿都稀罕得不得了。嘻嘻……”
“疯了,疯了,败家娘们儿想干啥?”
“咱大丫头来了之后,你必须公开承认这个事实,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老拴柱听完扯开大嘴笑了:“哈哈……咱当是啥邪乎事儿,今天咱就给大丫头拾掇屋子,保准大丫头跟她的对象满意,你瞧好吧!”
“你是真爷们儿,咱信你,今早晨咱没来过孩子她姑屋里,压根啥事也没发生过。”巧巧妈挺着大肚子头也没回,一拽一拽地走出屋门。
高粮花望着巧巧妈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这个深藏不露的女人不简单呐!”
“麻溜穿衣服,快五十的老太太还嫌不丢人显眼呐?”
“干啥呲哒咱,老太太也是女人。在咱心中爱情是伟大而神圣的,为了爱情咱可以不顾一切,乃至生命,有啥丢人显眼的。”
“你呀!别胡咧咧行不,爱情是啥狗屁东西,能当吃还是能当穿?”
“是啊!嫂子说的在理,对牛弹琴是很憋屈。”
巧巧妈回到屋子开始烧火做饭,心思却不在做饭上。二十多年她尽力不去想过去的往事,每当想起来都会感觉心在痛,如千万只利剑刺破她的心脏似的。自己初恋的他,为了寻找远大理想和抱负不辞而别,离她而去的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
为了那份情窦初开的初恋,她背着父母悄悄离开殷实的家去寻找那份真爱,只有十六岁的她,只身一人踏上艰难的找寻行程。却在一座大山脚下被胡子掠去,被逼迫做了一个多月的压寨夫人,受尽五十多岁的胡子头的凌辱。
不是解放大军路过此地解救了她,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间活着。她跟随解放大军南下来到解放不久的古塔城,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悄悄离开大军想找一个医生把孩子打掉。没成想误打误撞认识了好心的许大哥,在他的劝说下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本想以身相许这位好心的许大哥,已报他自己救赎的恩情。可是,许大哥坚决不同意,说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很长,不能因为感激嫁给他这个残疾人,这样对她太不公平。
“公平,公平?自己二十年没有一丝爱情的夫妻生活公平吗?二十年自己生了十个孩子,虽说只活下来一半,自己麻木到变成一部生孩子的机器公平吗?”
“糊了,大饼子糊了。败家娘们儿,不想给做饭也不能把房子烧了吧!”
老拴柱一边吆喝一边端盆水往锅里倒去,“呲啦”一声满屋子被水蒸气笼罩,里屋的两个小丫头跑出来,高兴地手舞足蹈乱抓着浮动的水蒸气,嘴里还不停叫道:好玩,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