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满，太阳陡然变得热辣起来，很快就把远近齐整的绿色麦田逐渐烘烤成一方方金黄色的蛋糕，成熟、饱满，在广袤原野上散发着热哄哄的诱人气息。伴随着麦香，儿时的童谣又不失时机地飘入耳畔－－
　　 “棕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这时我便知道，端午节就要到了，不由令我想起了故乡的粽子……
　　 我的故乡在鲁东南丘陵地区，盛产小麦，很少有稻田。小时候，大米在家乡属稀罕的粮食，平时家里来了贵客才能吃到一顿蒸米饭，更何况是奢侈的糯米了。所以，端午节吃米粽，对大家来说是一项最具仪式性的活动；其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春节吃饺子，元宵节吃汤圆。记得小麦刚要黄梢时，家家户户就忙着提前跑去供销社里抢购糯米，跳进河塘里摘取新鲜芦苇叶准备裹棕子。新鲜的苇叶上有一层细绒毛，必须提前煮过之后才能用，所以不必到五月初五，粽叶的清香就开始在故乡的大街小巷中飘散，馋嘴的孩子们明白，那股子让人心痒难耐的特殊清香，是端午诱人的气息。
　　 那时候的馅料单一，通常是在糯米中间塞进几粒红枣、花生、红小豆或白糖作馅，但对我们那些孩子来说却是最具诱惑力的奢侈食品之一。通常端午节那天都是各家自己动手裹粽子，但端午前几天，也有手巧的生意人包上两大桶架在自行车两侧，走街串巷开始叫卖。
　　 “糯——米——粽——子，糯——米——粽——子唻！”卖粽子的吆喝声极富乐感，简单四个字的拖音极富变化、跌宕起伏，却又恰到好处，每个字之间都像糯米一样似断还连。若卖粽子的是个女性，那就更好了，悦耳的叫卖声仿佛香粽子那般甜糯，听起来特别有味道。可不？小伙伴们的心马上就被这颤悠悠的叫卖声捉住，继而相互转告：“卖粽子的来了！”“馋嘴猫”们纷纷从街道巷陌间冒出来，围聚在卖粽子的车边，热切地讨论红绿黑丝线缠饶着的粽子里面究竟是红枣、白糖还是八宝的？卖粽子的不烦也不恼，乐呵呵地催促着小家伙们“回家讨钱来买个粽子尝鲜吧！”家境好的可以从大人手里硬讹些硬币，买来一两个粽子，在小伙伴们的艳羡目光中小心剥开粽叶，狼吞虎咽地吃掉，提前解馋。可大多数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卖粽子将耐心消磨尽后跨上自行车，身影消失在巷口，甜糯的叫卖声也渐行渐远了。
　　 那时我们生活拮据，母亲总是对我说小贩卖的粽子太小了，花五分钱买一个还不够塞牙缝的呢，等端午那天，妈妈一定裹些又香又甜的大粽子，让你兄妹俩吃个够。
　　 母亲从不食言，每逢端午那天，我们必定能饱餐一顿又甜又糯的香粽子。糯米是提前一天泡好的，粽叶是爸爸带我们兄妹从村前塘里采来的，母亲又从厨房角落那些瓦罐里摸出一大把红枣，一小瓶白糖或红糖，然后就正式开始包粽子喽！
　　 我清晰记得母亲当年包粽子的景象。她坐在小马扎上，笑意盈盈，面前是一盆泡好的糯米，碧绿的粽叶在母亲灵巧的手中像活泼的鸟翅一样翻飞，先把两三片苇码齐、挽成漏斗状用左手捏紧，右手从盆里迅速抄出一把水糯米甩入漏斗，然后将红枣或其他馅料飞快塞入其中，双手默契配合，一折一叠之间，或白或黑或红的丝线绳也准确地将粽子捆绑结实，再微低头用牙将线绳嘎嘣咬断，一枚有棱有解的俊俏粽子就滚入右手处的空盆中了。
　　 母亲手巧，三角、四角还是方型粽子，她都裹得漂亮精致，但最多的还是四角粽子，母亲说过四角粽子个头大放料多，让小孩子们最解馋。
　　 我相信母亲裹粽子时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甭管包粽子的工序多复杂，她总是饶有兴致，有时嘴里还会哼着小曲。甭管是一趟趟地准备米、叶、馅、线等材料、是长时间弓着身子将一大盆糯米包裹成玲珑紧实的漂亮粽子，还是要不时起身刷锅添水、去院外抱些木柴，母亲总是一边麻利地做着这些事情，一边见缝插针为我们讲些端午的传说，屈原的故事、赛龙舟的盛况，让等待吃粽子的焦灼过程也变得饶有趣味。
　　 捆扎粽子的棉线绳五颜六色，是为了便于区分不同的粽子口味，母亲做的标记多年不变，我记得清清楚楚，红线的是红枣芯、白线的是白糖芯、黑线的是红糖芯，花线的是八宝芯，奶奶爱吃的是红枣芯的，邻居二奶奶没有牙齿了，最爱嘬红糖芯的粽子，这两种煮熟后都要单独挑一些放在大青碗里给她们送去，防止贪吃的我们留不住嘴给“消灭”喽！
　　 很快，母亲面前的米盆马上要空了，裹好的粽子在右手旁的大铝盆内己经堆成了翠绿的小山，母亲捶打着酸胀的后腰，满满一盆生粽子倒进盛满凉水的大铁锅里，指挥着我们兄妹俩开始烧火煮粽子……
　　 活泼的火苗愉快地舔着锅底，也映红了我们兴奋的小脸蛋，还没等水完全沸腾，淡淡的粽香己在厨房里飘散开来，“傻丫头，这‘掀一掀，要烧半天’呢！”母亲啧怪我馋，禁不住诱惑老是偷偷掀锅盖，哥哥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气得我跑到一边啥也不干，专心“坐以待吃”。
　　 终于等到母亲宣布“粽子煮好喽！”的喜讯了，我赶紧扑到灶台前，看母亲揭开锅盖，在热腾腾的雾气中，感受苇叶清香混和着糯米甜香扑面而来的幸福。母亲先用筷子夹了一个放在碗里递给我，我顾不得烫手，赶紧打开捆绳，急欲大块朵颐。母亲赶紧拦住我，嘱咐我“小心烫了舌头！”，我才按捺住性子，在哥哥的监督下慢慢将粽叶剥开。香喷喷的粽米露出来了，哇，好神奇，原本雪白无味的糯米在苇叶的包裹中，沸水里滚了三圈，竟然变成了浅浅的碧色，浓郁的棕香更是令人垂涎三尺，我禁不住，赶紧咬了一大口，唇齿之间即刻感受到了四溢的清香和甜糯的幸福。
　　 一边吃着粽子，一边听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端午吃粽子的来历，随着一只只粽子下肚，那位品性高洁、忧国忧民、竭忠尽智、满怀济世才情的伟大诗人屈原的形象，便在我们心中逐渐高大丰满起来。
　　 长大后离开母亲到外地工作，端午节不能回家时，便能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她一边遗憾地唠叨今年不能回家吃她亲手包的粽子了，一边嘱咐我们别偷懒，去商店里买些煮了吃……
　　 年年端午、岁岁沐兰，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母亲的青丝染上岁月的白霜，如今我的额头和眼角也如当年母亲的一样，已经出现了细碎的皱纹，好多幼时记忆都慢慢遗忘模糊了，唯独母亲包粽子时的盈盈笑脸和那双灵巧的双手，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我知母亲为我们包的每一个粽子里面，都裹进去她对我们浓郁的怜爱与不舍……那份无私的关爱，一直伴着我，留在胸口，温温热热。
　　 一个半月前，母亲因手术并发症猝然长逝，我们还没有从失亲的悲痛中走出来，端午却不由分说又来到我们面前。五月五吃香粽，虽然如今超市里的粽子五花八门，不分季节随时供应，可吃起来尽是寡淡冰冷的流水线作业味儿，再也嗅不到母亲亲手包的粽子香了，写到这，禁不住泪珠簌簌，打湿键盘。
　　 母亲走了，留给我们满怀的不舍和沉甸甸的回忆。“五月五，过端午，赛龙舟，敲锣鼓，端午习俗传千古。”母亲曾经搂着我们吟唱的那一首儿歌，如同连绵不绝的滚滚波涛，再一次泛滥了我记忆的河床，打开了我心灵的窗口，慰藉着我孤独的灵魂。
　　 “阵阵糯米香，艾叶插门廊，粽叶飘香。”端午，作为以纪念为主题的传统节日，像一颗由母亲种植在我们灵魂深处的种子，随着岁月迁移，渐次长成了参天大树。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