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动容，心想居然还有这般缘由。
　　 小青接着说：那日，我甚是思念长生，编悄悄去看望他，长生依然在打磨他钟爱的镜，而且，我悄悄窥见这次打磨的还是一面玉镜。能见上他一眼，我已心满意足。不想，我准备离开时，却与前来加害长生的三妖撞个正着，于是斗将起来，我的法力要逼退它们三个很是容易的，就在它们敌不过要逃离时，不想却惊动了正在磨镜的长生。他推开门，就在那一瞬，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如此之近，而他手中的玉镜，打磨完毕的那半个镜面，发射过来的一束流光直直地扫在我身上……
　　 我瞬间明了，说：我就奇怪，那天你的左半身怎么会有法器灼伤的痕迹，原来……是他的玉镜所致。
　　 小青说：大师，我听说过镜的厉害，但是从未想到，竟是这般令人惊骇的力量，我当即感觉流光翻转，几近晕眩，我知道，再迟疑就会显出原型，所以我扔下不停唤我的长生，速速逃离……我记得他唤我“青姑娘”……“青姑娘”……大师，我之前悄悄看望他，因不想惊扰于他，故而他并不知晓。此次现身在他面前实属意外，他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我，怎知我名姓。你不知道，他的呼唤声里，全是担忧与关切，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担心我……
　　 我心中慨然，缓缓道：小青，他唤你青姑娘，不过是因你着了这身青色的衣裳，人之常情，都会如此唤你；他有关切担忧之声，是因为你被玉镜重创后定是花容大变，步履阑珊，他不知就里，自然会有关切之情，那也是人之常情。
　　 小青眼里有了泪光，说：法师，我的伤已经痊愈，我想去看看他。
　　 我默然道：小青，人世情缘并非你能把控，况且还是源自一个夙敌之手，你要斟酌……若你执意要去，我自不会拦你，只望你早早跳出尘缘，来到我这里，以获飞升，那样，才是正途。
　　 然而，小青终究还是走了。
　　 她走时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只是轻声念了佛语，为她送别，望她还会回来，步入一个妖精应该趋之的正途。
　　
　　 【来生】
　　 不禁在想，师傅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遇见过妖精，有没有让它们命丧黄泉，有没有助它们一朝飞升……不得而知。但是，我在想，师傅应该没有遇见小青这样的妖吧，如此执着，纯良，奋不顾身，只为了最初的爱恋。
　　 我甚至有些担心小青，担心她太过靠近长生会有不测。因为，我深知，镜，尤其是长生的镜，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三个月之后，小青没有任何音讯，我决定出寺下山。
　　 我来到了小青提到过的长生家里，以化缘的名义。我知此举有悖逆佛理之嫌，但是，我真的想看看小青是否安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生，他就在院子里，身旁有一块青石磨具，一大堆未经打磨的铜胚、玉胚，我甚至看到了少见且昂贵的黑玉，心想，那样的良玉，经长生的手，打磨出来的镜将是何等光华万丈。
　　 他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看见小青。我悄声走近他的院子，他正执着于繁复的打磨与抛光中。
　　 他的手的确很少见，修长、细腻——是神态上的细腻，手指间的肌肤已经斑驳不堪，那是常年执着于打磨的结果。他就这样细细地磨着，不时翻转胚子，脸上泛着入迷而幸福的微笑，口中喃喃自语，不甚清晰，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他转过身取水时才看到我，稍稍惊疑了一下，马上便合掌向我施礼：哦，大师，对不起，小生忙于活计，不知大师前来，还请原谅。
　　 很有礼节的后生。
　　 我笑笑还礼道：施主不必介怀，小僧路过此地，忽感有些饥饿，所以前来化缘，还望施主恩施一二。
　　 长生微笑着忙接过我的食具，道：大师请稍候，小生这就去为大师取斋。
　　 说着便急忙去了偏房，我看了看地上，这不过是很简洁的器具：一盆清水，一方青石磨具，一大堆胚子。这很简易的物器经长生那双非凡的手，便是上佳的镜。原来，技艺亦是天赋使然，与器具无关。青石磨具旁斜放着一块已经打磨好的镜，果然光华夺目，揽尽流光，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清脆熟悉的音调从门外传来：长生，长生，我给你找来红玉了。
　　 话音未落，人便闯了进来，是小青。
　　 见了我愣了一愣，忙施礼道：大师……话未说完，面色瞬间煞白，用手遮了脸。
　　 一道流光闪过眼前，往她身上扫去，原来是磨具旁那面打磨好的镜，我忙用禅杖施了碧云诀法门，揽了那镜的光，小青才缓过气来。
　　 长生取了斋饭出来，恭敬地把斋饭给我，看到小青，说：哦，小青，你来啦……大师，她是小青，我们……哦，她刚去替我找了红玉，有客人指定要红玉的镜。
　　 我面色淡然，心里却很凝重，道：两位施主，小僧打扰，就此告辞。
　　 长生欲相送，我挥挥手，道：不必劳烦，施主请回。
　　 走到门外，回头看时，长生已经又在磨镜，而小青望着我，眼里满是哀伤，静默的脸上泛着的苍白尚未散尽。
　　 回到寺里。我知道，小青已经决定留下来陪伴长生。她哀伤却决绝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在想，小青被镜面射中的情况恐怕已经不止一次了，因为，她的承受力在减弱，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而这，是法力锐减的结果。
　　 在飞升与留连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而且这样的留连，对作为妖精之身的小青来说，是万劫不复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在路边遇到小青时的情景。
　　 她说：大师，请留步，小妖有一事相求……
　　 她说：我恳请大师救我一命，并非……并非小妖贪恋尘世，而是尚有……尚有心愿未了……
　　 她说：大师……如若你不愿搭救于我，就请即刻……即刻收了我吧……若不得救，小妖心愿难了，所以一心求死，大师……你，不必迟疑了……
　　 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执着而不知悔改，一路前行，无关他方，也无关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和世人看来那几生几世的生命与流光。
　　 又过了两个月，九九之日，这是重阳，阳气在一年光景中，此日最重，连大殿的佛像都散放出少有的金光。我端坐在佛像下面默念《南华伽蓝真经》，序篇刚一结束，佛珠，众红色珠当中黑色的那颗陡然脱落，接着全部散落一地。我惊愕地稍一沉思，心中暗说不好，忙施了五行遁法门掐指一算。
　　 果然，小青劫数来临。
　　 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道佛笺有云：西阙有蟒，人婚嫁，有妖亡！
　　 我慌忙下山。
　　 到了长生院外不远处，就听见了刺耳的鞭炮声。至院门，只见人们喜气洋洋，围满了那个不大的院子，新娘身着红装，由人掺着即将步入厅堂。
　　 我走到院子前，看到长生的青石磨具上及旁边都空空如也，再一看，整个院子也没有，我心中一紧：难道，长生的镜……
　　 忽然，厅堂的门骤然打开，长生身着喜装，走出门来牵了小青进厅堂。
　　 我看到整个厅堂全是摆放整齐的光华夺目的镜，那不是一般的镜，那是，磨镜之人长生的镜——妖界的致命器物。他的镜在他成亲前已经全部磨完，那是他的荣耀与骄傲，是他用引以为豪的独步天下的技艺献给小青最好的新婚之礼。
　　 而这礼，是毒，是劫，是灾难。
　　 从厅堂内外人们的惊疑怪异的神情上，我知道无数的镜之流光已经灼在了小青的身上。
　　 顿时，人们四散逃离，不时有人喊着：妖精呀……救命呀……
　　 我逆着蜂拥而出的人流进了厅堂，小青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只硕大的纯青色的尾巴已经在地上痛苦地摇摆，小青的半个身躯已现原形。长生没有往外逃，因为，他已经吓瘫了。
　　 我欲收她入金钢钵，而她却用尽全身最后的法力抵御。
　　 她的面容开始损毁、消残，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明月大师，谢谢你……当日恩慈搭救我……我终还是让你失望了……但是，但是，我做到了……大师，我没有逃……
　　 我大声喊道：小青！收了你的法门，我能救你的！
　　 她痛苦地摇摇头：大师……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长生说的礼物便是这所有的镜……但是，我不能逃，这是他的梦想，是他的心爱……大师，我在此生能爱恋上他，这个人间的磨镜之人，那是……我的幸福与荣耀……我从不曾后悔过……可惜……我终却不得不丢下他，他一个人……明月大师，对不起……谢谢你……
　　 真的来不及了。她的话语就此断绝在迷离的烟雾里，模糊间，我看到小青努力露出微笑，望向惊恐万分蜷缩在角落里的长生，泪水从斑驳的眼角流落下来，还未着到地面就被百镜之光灼烧成烟雾，瞬间飘散……
　　 已经完全现出原形，一条硕大的青色蟒蛇在厅堂里痛苦地翻滚蜷缩，身体开始化作烟尘。长生终于惊叫一声“妖怪呀……救命呀……”飞奔出去，了无踪影。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清晰地想起小青在化为灰烬前的那滴未及落下就被灼干的泪，回想起她最后的话：
　　 长生，如若还有来生，我想，我依然会如此爱恋你。可是，今生可以有太多幸福的可能，而来生，即便有来生，谁知道呢……
　　 小青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在微笑。兴许她依然在想，长生看到她魂飞魄散的那一瞬，到底有没有心痛、悔恨过。
　　 我是明月，天龙寺的老和尚。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