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做不了兄弟
一
歪子领着我七转八拐来到盘石村一幢低矮的老坯房前,说,进去吧,里面全是我们晃县讲侗话的老乡。
我迟疑了好一会,才跟在歪子屁股后边走进了屋里。虽然还是白天,但屋子里却亮着灯,几个光着膀子的小伙正兴致勃勃地围在一张缺了边角的四方桌上玩纸牌。
也许是他们玩得实在太投入,也许是他们原本就那么冷漠。我和歪子推门进去时,没有一个人抬眼皮看过我们一眼。直到歪子朝他们面前每人扔了包白沙烟,几个人方才慢慢抬起头来。
“是歪哥呀?失敬,失敬!”屋子里的人几乎同时扔掉了手中的牌,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拱着手向歪子致意。歪子也双手抱拳,挨个跟他们打着招呼。那气派,俨然一群真正的江湖侠士。
“这是冬狗,跟我一起长大的伙伴。来你们这里借住几天。”歪子趁机把我介绍给大家。末了,他还把我是个大学毕业生只因丢了身份证所以暂时无法找工作的事也说了出来。
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去那臭气熏天的投影场熬通宵、喂蚊子了。这是我南下深圳的第四十五天,在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时,老天开眼,让我在盘石村街头遇见了儿时的伙伴歪子。
确切地说,是我先撞见了歪子的“女友”燕子。
二
我从“夜生活”投影场走出来时,脑子还在发烫。人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动物,即使落魄到了肚皮“咶咶”叫的程度,却丝毫不影响某些欲望的肆意膨胀。
见鬼,今天怎么啦?一向自制力极强的我竟然满脑海全是片花里那些光着身子的女人身影。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反倒感觉一切都变得更加恍惚起来。此时肚子似乎也抗议得更严重了。摸摸口袋,还有最后八块钱。稍稍踌躇了一会,就跟在一个身段婀娜的时髦女郎屁股后边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吃店。
“冬狗,怎么是你?”那个女郎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写满了惊愕。我足足被吓退了两三尺远才稳住了脚跟。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更没想到会有人叫出了我的绰号。等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这个叫燕子的时髦女郎早已把正坐在小店角落吃早餐的歪子拉到了我的跟前。
歪子是我的邻居,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伙伴。我这次之所以选择深圳作为自己打工的目的地,就是因为听说歪子在深圳,而且混得还不错。我最初就是打算直接来投靠歪子的。出来前,我曾几次上歪子家打听过歪子在深圳的详细地址,但歪子老母亲每次都说不知道。想想歪子当年是负案在身才逃出家乡来外打工的,既然歪子母亲有顾虑不愿告诉我,我也总不能勉为其难。
其实,歪子当年犯的也不是啥大事,套用一句法律术语说就是“防卫过当”。歪子母亲命苦,生下歪子三个月后,歪子父亲就在生产队里的一次伐木劳动中被一株大杉树砸扁了脑袋,当场断了气。直到歪子懂事之后,他才觉得父亲死得有些蹊跷。虽然那个他一直叫作继父的老男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家的顶梁柱,是这个老男人整天下地种田上山砍柴用汗水养活了歪子和他六个姐姐,但这个老男人也是他父亲遇难时唯一在场者的事实不免会引起人们种种猜疑。更何况这个老男人曾是歪子父亲的情敌,而且在歪子父亲去世不到一个月就堂而皇之地入主歪子家了。
也许是这特殊的家庭背景加剧了歪子的叛逆。初一只上了半学期,歪子就辍学了。除了打牌赌博,就是伙同一群臭味相投的年轻人在附近村庄四处游荡,寻机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假若不是因为歪子家里发生了一件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歪子一定不会在刚18岁那年就被迫背井离乡。
事情还得从歪子还未找对象的19岁的六姐说起。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开始敏感地发觉歪子六姐菊子有些不对劲:还未找对象的菊子的肚子似乎在一天天变大。随之便谣言四起。其中有一种谣传令人感到揪心:菊子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歪子继父的。
谣言不久就传到了歪子耳里。歪子立即赶回家去找那个老畜生讨个说法。菊子的哭诉证实了谣传。血气方刚的歪子追着老畜生就打。挨了揍的老畜生恼羞成怒,顺手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就劈过来。歪子躲闪过后夺过菜刀朝老畜生的脑袋砍了下去……
一桩血案就这样发生了。老畜生当即毙命。歪子当晚逃离了家乡。公安人员很快介入此案。菊子肚里的孩子果然是老畜生的。为了帮弟弟歪子减轻罪名,歪子另外几个姐姐这时也纷纷地站了出来,向办案人员讲叙了各自悲惨的经历:除了一直在外求学的五姐英子免遭于难之外,另外五姐妹多年来一直遭受着老畜生的无耻骚扰……
老畜生死无余辜。歪子的行为也被定性为“防卫过当”。这些,歪子是过了几年后才知道的。
三
我必须先交代清楚的是,我比歪子先认识燕子。说来我和燕子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他人所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我在六年前就认识了燕子。那时燕子是碧朗中学的初三女生,我是该中学的一名语文代课教师。我堂妹与燕子同班。或许是我堂妹经常在背地里鼓吹我会写诗的那点臭事,很多女生都喜欢向我讨教诗歌方面的问题。这其中就包括了燕子。起初,我对燕子这个总喜欢问一些刁钻问题的漂亮女生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她把一封火辣辣的情书夹在一本诗集里送给我之后,我俩的关系才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我不可能接受她这样一份幼稚的感情。我极其委婉地拒绝了她。燕子还不死心,又先后几次给我递过纸条,大意是要把我当兄长看待。不得已,我只好找她单独谈了一次话。我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但你现在还小,主要任务是学习。其他的事等你毕业后再说吧!我说这话时燕子一直低着头捏揉着她的花边衣角,似乎我所说的这些话与她无关。直到我要起身我离去时,她才窜向前来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涨红着脸跑开了。自此,燕子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初中毕业没多久,燕子就南下广东来打工了。在深圳,她认识了我的伙伴歪子。至于她和歪子是如何好上的,民间一直流传着几种版本。但其中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歪子“霸王先上弓”,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一点,我后来从国弟那里得到了证实。
歪子走之前逐一向我介绍了屋子里的这几个人。长头发的高个子叫“土匪”。总是显得皮笑肉不笑的胖子叫“癞皮”。额头有道疤的矮个子叫“背时鬼”。我跟在歪子身后向他们逐一点头问好。
“歪哥的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兄弟!以后谁敢对冬狗不敬莫怪我不客气。”土匪显然是这里的头,歪子刚走,他就沉着脸叮嘱“癞皮”和“背时鬼”。我满腹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歪子为何在土匪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
四
我总算在盘石村暂时安定下来了。
这是一幢两进两出的老式阁楼。客厅后面是厨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土匪吩咐“背时鬼”领我去与其他老乡见见面。我跟着“背时鬼”从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昏暗的楼道爬上二楼。想不到楼上还有两间小阁楼,更想不到两间阁楼里还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我叫国弟,比李桥村的。”一个留平头的黑小伙最先从竹席上爬起来,拉着我的手自我介绍说。看上去他要比我小好几岁。虽然比李桥与我们歇坡村相邻,但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楼上躺着的这群老乡还真沉得住气,我和歪子都来了大半天,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下楼去跟我们打打招呼。
下午五点刚过,随着一声吆喝:“开饭啰!”小土楼顿时热闹了起来,本就不宽敞的客厅一下子挤满了人。我数了数,连我足足有十九人之多。好在就餐秩序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拿着碗按先后顺序自觉排队。我蹲在墙角,对此暗暗称奇。土匪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你稍等一会,等他们吃了我们几个再吃。我不知道土匪说的“我们几个”是指哪些人,只晓得自己初来乍到一切都得听从别人安排,毕竟自己是走投无路来他们这里混口饭吃。
等大多数人吃完了饭离开客厅之后,土匪、癞皮以及背时鬼几人才围坐上来。土匪热情地把我拉坐在他身边。我有点受宠若惊。万万想不到土匪他们会这么优待我。来这里之前,歪子跟我简单介绍过土匪几个人的情况,知道他们不务正业,在用特殊的方式挣钱,同时也知道他们为人十分仗义,特别讲老乡情谊,据说,这也是之所以有这么多落难老乡跑来投靠他们的原因。
土匪几个端起酒要同我干杯。我忙推脱说自己从来不喝酒。但他们就是不依不饶。
“是不是嫌我们几个没读多少书,不愿领情啊!”背时鬼用话激我。我敏感地从他们脸上读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我知道他们误解了我,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摆大学生的架子。但我却不知如何跟他们解释。
“放过他吧,冬狗真的从来不喝酒。”燕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开口就替我解围。
“那你多少喝一点领领情吧,剩下的我帮你喝。”燕子的嘴巴像挺机关枪。
我只得端起酒杯与土匪几人轮流碰了碰,然后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燕子果然说话算话,从我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之后,我又和土匪他们碰了几杯,大家越喝兴致越好,我一直担心燕子会醉酒,哪知她一丁点事都没有。一般的人喝了酒通常会红脸,没想到燕子喝了酒脸却变得更白了。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朵水百合,格外迷人。
我没料到燕子也与土匪他们几个这么熟。
吃过晚饭,土匪他们邀我一起玩纸牌,我忙推辞说不会玩。土匪就说,那你就去屋外歇歇吧,不过不要走远了,等会我们出去做“活路”(注:指干活)时你就留下来守屋。我刚想问他们等会是去做什么“活路”,要不要我一起去帮忙,燕子就拉着我出了屋子。
燕子拽着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屋后的角落里才停了下来。还不容我反应过来,燕子回身抱住了我的腰。我条件反射般地极力挣扎,但无济于事,因为燕子的手越抱越紧。我的心砰砰直跳,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还好,没人看见。
也许是担心被人看到,燕子不一会就自动松开手。她一改之前喝酒时的轻松和欢喜,用凝重的口吻对我说:“这个地方不是你一个读书人久留之处。有些事你别瞎掺和,别多管闲事。总之,凡事要小心。”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感觉燕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正想问问她和歪子的事,却刚好有人朝这边走来,燕子马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聊起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要上班去了。有空我会常来看你。”七点不到燕子就起身走了。我曾好几次问她在哪里上班,具体做什么工作,但燕子每次都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
五
燕子走没多久,土匪就带着老乡们出去忙“活路”去了。临走时,土匪和癞皮还特意把我拉到一旁,吩咐我要注意盯梢好客厅左边那间一直上了锁的房间。我本想问个究竟,但看他们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也就不敢多问,只一个劲地点头应允。老土屋里只留下了我和另外四个人。一打听,另外这几个老乡也全都刚来不久。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土匪他们到底是去哪里忙什么“活路”。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地盯着我,问我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我说要是知道还问你们吗。他们说,过几天你自己会知道的。看他们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一个人伏在那张缺了边角的圆桌上睡觉。
“哐哴!”我正要进入梦乡,却被突然的响动惊醒。我抬起睡意朦胧的双眼,发觉四个老乡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间紧锁着门的房间。
“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问。
没有谁回答。四个老乡你面面相觑,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难道是我听恍惚了?不可能!那声音千真万确。我走过去用力推了推那个紧锁的房门,然后把耳朵贴在门缝边屏听了半天,显然一切都是徒劳,一点发现也没有。这房门为何整天锁着呢?这声音明明是从这房间里传出来的,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若有,那怎么平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我满腹疑虑。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土匪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先后回来。从大家低沉话语中,我猜测得出今晚的“活路”不是很顺利。
吃完夜宵大伙就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本来土匪叫我住在一楼背时鬼那个房间,是我觉得跟国弟在一起亲切些,就主动提出上楼去睡。刚躺下不久,就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打骂声,我正准备直起身来听个清楚,睡在我旁边的国弟一把按住了我的身子。“睡觉吧,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国弟趴在我耳边用告诫的口吻说。我只得睡了下去,但不管如何努力都睡不着,耳畔似乎总是缭绕着时远时近的谩骂声。那声音分明是从楼下那间紧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而且好像还夹杂着女人揪心的嘶叫。
等我一觉醒来,房间里除了我早已空无一人了。匆匆起身下楼,才发现昨晚留守的四个老乡都还在。我正想询问他们一点什么,只听“嘎吱”的一声开门声,土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们都出去做活路去了,你们刚来就没让你们去。”土匪似乎知道我有话要问,还没容我开口,就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说。
“你是读书人,主意大,以后还要靠你帮助我们。”土匪显得对我格外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