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嘉川与钱雪梅夫妇俩人历尽磨难成双对，正所谓：捅破一层窗户纸，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末华出生，末华的亲娘琴妹难产而亡。末华由钱雪梅待如亲子抚养，到钱雪梅自己嫁给末华的父亲秦嘉川，曲曲折折中，已有近八年光景。
　　 秦嘉川父子这几年来总觉得生活像被一团愁雾笼罩着。而钱雪梅八年过后的进门，似乎给这家子带来了一片春光。秦家老少都像是从寒冬走向春天的柳树，从心底里透出一层绿色的芽，每人都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来。尽管宅前的横路依然是泥土铺成，路的两旁依然是杂草丛生，但走在这条路上脚步好像也轻松多了，他们打心底里欢乐得好像要开出花来的样子，晚上，家中幽暗的煤油灯为了省油尽量将灯芯剪短，小煤油灯虽然只发出豆粒似的微光，但人的心底仿佛都有了一片光明。
　　 这一家人真的开心啊！
　　 而队长黄永富却心里横竖不是滋味，白日里见到秦嘉川，尽管秦嘉川在上次批斗会上洋相出足，但这秦嘉川原来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直有股子的忧郁神情也好像被雪梅赶走了，他进进出出虽然仍如往常一样，沉稳而潇洒。但很明显，他的忧郁神情已被嘴角边微微露出的笑意所替代。
　　 黄永富寻思：“这钱雪梅不知道还要开心成啥样！”他心里真如百爪挠心啊！但人家一个鳏夫和一个寡妇两厢情愿合在一起，真正是谁也管不着。尽管是文化大革命，革命的内容中也没有不允许鳏夫和寡妇不能结合的规定。面对这既成事实的事情，黄永富有时也想：“这两人也苦了多少年了，在一起也应该了，我应该从心里庆贺他们才对！”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更多的是放不下、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
　　 反正这钱雪梅自嫁秦嘉川后，他黄永富心里总不是滋味。
　　 本来每天上床前，他总要出门在宅前的横路上溜达一圈。这天，他刚溜达几步就回家上床了，而老婆李红在上床后搂着黄永富的脖子，明显有点“嗯，嗯”发哆的样子，黄永富也深知李红要干什么，但黄永富好像一点兴致也没有，他忽地下床，披衣开门，李红见此不解，问：“你干啥去？”
　　 黄永富回答：“不干啥！”他一边回答一边拉上门。
　　 黄永富出门往西看，往日总能见到钱雪梅家窗棂中透出的光，但这阵子却一片漆黑，黄永富走过钱雪梅家的门前，黑暗中他站在宅沟边上，望宅沟对过的秦家窗棂中透出微弱的光，偶尔还传来几声笑声。他站定望了一会儿，从秦家窗棂中透出的光没了。显然，这一家人吹灯睡觉了。黄永富忽地心里冒出一股酸味，他无法想像秦嘉川与钱雪梅吹灯后的样子。
　　 “你这贼，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忽然老婆李红在身后狠声说话。
　　 黄永富吓了一跳，听到老婆的声音，他赶紧往家里走。他知道李红不是善茬，先前雪梅未嫁时就话里话外一直揣测他不怀好意，在打钱雪梅的主意，今日叫她撞上站在宅沟边，还这么晚了，叫他怎么解释？不言自明的事当然也用不着做解释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吭声地往家里走，老婆后脚进门将门上好栓，转过身往里屋，发觉黄永富动作真迅速，他已躺在床上，李红走上去掀开黄永富的被子，双手叉腰，指着黄永富狠声说：“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为什么黑灯瞎火了还站在水桥上？我晓得你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
　　 黄永富晓得今日这关难过。
　　 但他也确有过人之处，他知道这会儿他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策略，他起身“卟”吹熄了灯，拉着李红：“上来，吵什么吵，我让你吵！”一边将这李红压在身底，李红先还假装挣扎，几下后便顺了这黄永富。
　　 第二天，黄永富先跟李红说了今日小队里该做几样农活，大致分配停当，他吹响了哨子，按惯例，除草的几人，挑肥的几人，喷农药的几人，将余下几个老人和小孩干捉虫子的活。黄永富分配停当，又喊李红代表黄永富在上午分别检查各项农活的进度和质量，而他则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就是五宅中央合土局的那个大宅子，这个大宅子当初建得像公园，现在已一改昔日那种孟主任认为的地主资本家贪图享乐的豪华景象，什么曲径通幽的小木桥不见了；荷花池中的荷花也全被水草替代；屋子上紫红漆的窗棂也不见了，全被糊上了一幅又一幅的大批判文章。
　　 孟主任的办公室就在这排革命气息十分浓重的屋子的正中央。
　　 当黄永富见到孟主任时，孟主任正伏案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黄永富寻思：“这孟主任年纪轻轻，斗争经验就这么丰富，革命干劲又这么足，听说公社革委会有意要培养她做革委会成员。我更得顺着她一些。”心里想着，脚已跨进了孟主任的门，嘴里说：“孟主任，你干革命真是劲头十足啊！”
　　 孟主任抬起头来，笑盈如花，对着黄永富说：“黄队长，你来了？坐！”她边说边拿过热水瓶倒了杯水，往黄永富面前一推，然后她在黄永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跷着个二郎腿，然后笃笃悠悠地说：“听说上次批斗会回去后，钱雪梅主动将自己嫁给了秦嘉川？”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是呀！”黄永富回答，心里寻思：“这消息肯定会有人告诉孟主任的！”
　　 “说实话，秦家与钱雪梅家这种情况，在一起也是正常的，我们革命运动中有太多事要狠狠抓，这些就不管好了！”孟主任抬手整了整胸前的伟人像章。
　　 “是啊！我也认为这事就让他去吧！但我今天来是向孟主任汇报另外一件事的，这件事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黄永富观察着孟主任的表情，说实话，在黄永富心中，眼前这个女同志，别看她现在说话之中好像很有女人味的样子，但她一翻脸是什么样子？黄永富可是领教过的，他知道，孟主任当年是红卫兵造反司令，换句话说，惹恼她，她革起命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见孟主任探询地看着他，黄永富才说下去：“前两年，我听说。”
　　 黄永富又说：“我重申，首先这话是我听说的，不是我说的，我主要是检举揭发。”
　　 这孟主任听说“检举揭发”，一下子来劲了：“快告诉我，什么事？”她问。
　　 “是这样的，前些年我在我们宅前横路上走过，正好一个相风水的人经过，说我们那里的秦家宅中以后必出贵人，所以秦嘉川这两天由于钱雪梅嫁过去后自然十分开心，昨晚，我在水桥上洗手，听到秦嘉川在屋里说：‘我早推算出我命中注定会大富大贵，所以雪梅会嫁过来。孟主任她算什么东西？想整我？我自有凤凰墩倚靠，她能奈何我？’”
　　 孟主任一听，漂亮的脸上大眼圆睁：“迷信！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她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杯中的水溢出来打湿了桌上的文件，孟主任拿起文件抖了抖又放下，转身从墙上拿下那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神情严肃地对黄永富说：“黄队长，麻烦你跟我去公社革委会走一趟，汇报一下这个情况，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必须提高革命警惕啊！”她掀开草绿色挎包的盖，仔细查了查红宝书在不在（注：红宝书指的是毛主席语录，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为了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愚弄老百姓，将毛主席语录称为红宝书），并更慎重地把红包书放好，然后再整了整胸前的伟人像，向门外走去。
　　 （注：伟人像指毛主席像章，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为了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毛主席神化。文化大革命初期能得到一枚领袖像章，是非常荣幸、极其难得的事）
　　 黄永富头顶草帽，亦步亦趋地跟在孟主任后面，孟主任虽说是个女同志，走起来煞是快，黄永富几乎要小跑步才跟得上她。
　　 不一会，到了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公社李云书记黄永富是认识的，开三级干部会议时，李云书记的讲话，稿子都不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黄永富心里佩服得很，今天近距离的接触李云书记，黄永富有点激动，黄永富琢磨，李云书记总有四十五岁了吧！
　　 只见李书记热情地招呼孟主任：“小孟主任，你正好来了，不然我要派人到你那里找你了！”
　　 “李书记，我是来向您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孟主任神情十分严肃。
　　 “又有什么事了，我先听你汇报吧！”李书记摆出一付礼贤下士的姿态，转过身来，身体稍稍斜倾，这好像孟主任与黄永富的话语能更好地送入他的耳鼓似的。
　　 孟主任与黄永富将秦嘉川如何搞封建迷信一事说了一遍，经两人的添油加醋，此事听起来秦嘉川封建迷信意识真的很严重。
　　 李书记听取汇报中除了“嗯，嗯”之声外，几乎未打断两人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汇报工作。
　　 直到两人停下，李书记问：“没了？”
　　 “没了！”孟主任将李书记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还抹了抹嘴。
　　 李书记说：“这事巧了，我本来就是要到你们那里商量‘农业学大寨’的事，因为这事要涉及到你们三小队的‘凤凰墩’，我还觉得无从下手哩，你们这一汇报，倒使我觉得你们五大队的‘农业学大寨’一事，先从破除封建迷信一事入手。”
　　 李云书记端起杯子也喝了口水，放下后说：“你们干脆坐来点，我们合计合计怎么将五大队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更好些。”
　　 李书记自己走到办公室外面，嘴里喊着：“小赵，通知革委会常委的其他人到我办公室开会。”
　　 只听外面有人应了声：“好的！”
　　 黄永富寻思，这肯定是小赵的声音了。
　　 果然不一会功夫，陆续来了三男二女五个人，年纪都在三十左右。只见孟主任都与他们点头打招呼，嘴里还叫得出各人的名字，黄永富有点尴尬。但很快李云书记干咳了一声，大家自然静听指示。李书记说：“今天，叫大家来，主要讨论如何将我们公社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深入下去。五大队的小孟主任与五大队三小队的黄永富队长前来汇报了他们那里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给我启发很大！”李书记接下来将孟主任与黄永富的话大致重复了一次。
　　 公社革委会常委中的几位同志都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年轻干部，觉悟都非常高，经过热烈的讨论，基本定下了五大队革命斗争的方向与步骤。一致认为，要搞好五大队的“农业学大寨”运动，破除封建迷信是当务之急。
　　
　　 二
　　 下午的太阳还挂在天上，秦家宅偌大的场心被公社电影放映队队员先占据了，两根高高的竹杆上吊一块白色的幕布，离这块幕布20米左右的地方安装了一架摇片子的放映机。
　　 秦家三华最早放学回家，见到这阵势，开心坏了，晚饭也不要吃了，带了两个小弟弟先去场心占个好位置，那里已有小朋友早坐在那儿了。太阳的余晖照在这些孩子的脸上，其实这段时间蛮热的，但这些孩子就是不肯撤离，生怕位置被人占了。
　　 今晚的电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在放映前，放映员先请孟主任讲话，孟主任响亮的女高音通过放映队的喇叭传出去一定仍会很远，但没有上次开批斗大会时的尖利和声嘶力竭了。
　　 孟主任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大队在秦家宅这个场心上放映《智取威虎山》，请同志们在观赏电影的时候，阶级斗争这根弦在心里也千万不能放松，一小撮阶级敌人是不会自行甘心灭亡的，他们总是想螳臂挡车，阻碍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今天，我们在这里上映《智取威虎山》，就是也请同志们看看阶级敌人是如何狡猾的，同时也让同志们看看，最狡猾的敌人是怎样被我们消灭的……”她总算讲完了。
　　 电影终于开播了，台下一阵乱哄哄过后复归宁静，电影正式放映了。先播的是《新闻简报》，内容是播放全国各地“农业学大寨”后的丰硕成果。那新闻简报也真是好看，镜头里播出的稻穗托在农民伯伯手里总有尺把长，稻粒子则粗得像鸟蛋；还有棉花大丰收，雪白的棉花像天上漂浮的白云。大人小孩仰着头，肚子里甚至唱着空城记，但眼睛看着也好啊，心想：什么时候孟主任也要带着我们“农业学大寨”了，若也能长出这么好的庄稼，那该有多好啊！
　　 在进入正片时，电影里“咣当，咣当”的锣鼓声震耳欲聋，但放映员还是能从中间找出一段平稳的时间：“下面播出通知，下面播出通知，请五大队社员注意，明天上午8点在本宅召开全体社会大会，请准时出席！”放映员的声音很响亮，但响亮中有点鼻音很重的嗡嗡声。
　　 雪梅、秦嘉川本来不想看电影，但反正满宅都是电影中传出的唱打声，雪梅问秦嘉川：“要不，我们也出去看电影去？”嘉川答：“那你去吧，我整理整理工具，明天袁家宅上有点活要去干！”
　　 雪梅只好一人走出去，她凳子也没带，心里想，等会不好看时还是要早点回家的。她走到人群的后面，朦胧的光影中正好看见国华也在，她凑近国华，拉拉国华的衣服：“喂，国华！”国华本来正看得起劲，见雪梅也来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雪梅说：“妈，刚才通知，明天上午又要在这里召开社员大会了！”雪梅说：“我在家好像也听到了。”
　　 忽然，雪梅用力拉了拉国华的衣服。国华倒挺机灵，他一声不吭就跟着雪梅走。雪梅带着国华走出宅门，从横路往东宅走，中间碰到几个人往秦家宅走，雪梅想：“这些人肯定因家中有事才来晚的。”
　　 雪梅边想着，脚下却很快地来到了黄家宅原来自己的家，她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又摸索着开了门，把国华拉进门后，在国华耳边稍稍说：“你在这里把门，不要走动。”她自己迅速按照记忆，在黑暗中摸向原来住的房间，又摸到那只衣箱，打开箱子盖头后，腾出一只手支盖，一只手在箱底一阵乱摸，黑暗中她终于摸到了一样东西，嘴里呼出一口大气，把那东西往怀里一揣，又轻轻地把那箱子盖上，像猫儿似的迅速到门外，锁上门，拉着国华回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