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香火(小说)
第一章
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农历三月初九,位于海宁硖石米市弄八号的蒋家大院张灯结彩,聚集了好多人。
院主人蒋福林正在大摆流水宴席。今天是蒋老先生孙儿满月,来的人特多,亲戚、乡里自不必说了;远近大大小小的米行老板,该来的也都来了,当然都带着一份贺礼。
蒋老先生一袭绸缎马褂,跟儿子蒋渊庆在大门口迎接客人;老夫人徐氏在客堂与几位女眷攀谈应酬着;管家在厢房登记贺仪。
“干河街徐府徐老先生驾到,河东蒋府蒋二少爷驾到。”门童一声吆喝。
蒋老先生与儿子渊庆急忙走下台阶。蒋老先生迎上徐老先生,拱手作揖:“咋还惊动了徐老先生,真是罪过,罪过。”
徐老先生拱手还礼:“知悉小小主人今天满月,特来道喜。”然后差人送上贺礼。
渊庆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作揖,与蒋二少爷寒暄,然后拉起蒋二少爷的手,跟在二老后面,一同进门。
四人来到大院,靠客厅正中的主桌是一个大圆桌,配十二把椅子,还空着几个位子;其余的是八仙桌,配四条长凳,排满整个院落,足有二十多桌,已经坐满了人。
看到主人与贵客到来,一干众人起身相迎,待四人在主桌坐定,众人才纷纷坐下。
你道这两人是啥来头。一位是海宁首富徐家老爷;另一位是硖石乡绅,书香望族蒋家二公子。有这二位坐镇,为本次满月酒增色了不少。
原来,蒋老先生跟徐、蒋两家还真有点渊源。徐老夫人原是徐家本家人,嫁到了老蒋家;蒋老先生与河东蒋家更是同宗同祖,虽是远亲,平时过年过节,也是常有走动的。蒋老先生做的是米行生意,历经数代,算得上是米市的行家里手了,又有贵人徐、张两家在台面上帮村,所以,到蒋老先生这一代,已稳居海宁米行前三甲,算得上是海宁的准名门望族了。
要是说有所欠缺,就是老蒋家已是四代单传,人丁不旺。这一直是蒋老先生的一块心病。
蒋老先生二十二岁大婚,苦等了十年,才有了儿子渊庆,且延续了上辈的单传传奇,再也没有生养,所以那个儿子,一直宝贝得了不得。
到渊庆十九岁那年,蒋老先生就早早地为儿子完婚,期盼能早点抱上孙儿,延续香火。
儿媳是南关厢绸缎庄祝家的千金,芳名茹菊,与渊庆同岁,也是殷实人家,知根知底,嫁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陪嫁丫鬟,小名喜宝。
渊庆婚后,一直与河东蒋府蒋二少爷在省城读书,少有回家。所以,儿媳一直没有动静,蒋老先生倒也不急在一时。
婚后一年,儿子渊庆省城回来,跟老爷子说要跟随蒋二少爷到东洋留学,儿媳茹菊听说后,委屈得哭出声来,到婆婆那里去告状。那意思:婚后一年,几乎是独守空房,如今还想着漂洋过海到东洋去,你们老蒋家还要传宗接代否。
老夫人把话传到老爷子耳里,老爷子觉得甚有道理,但又觉得儿子能去东洋留学,也是一件时髦的事情,生意人家能出一个留洋的读书人,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便劝渊庆:“要不,等有了小囡再去?”
渊庆急得搬来了救兵,把包括河东蒋二少爷在内的,约好了一同去东洋的几个公子哥请到家里,帮腔游说老父。渊庆表示,已和同学约好一同去东洋,如推迟行期,没有了同伴,在东洋会孤苦伶仃,没人照应。再说三四年时间必定回来,也就二十四五岁,耽误不了生小囡传宗接代。
老父本就宠溺这一根独苗,想着儿的话也有些道理;又好面子,架不住蒋二少爷等一干众人的游说,在犹犹豫豫了一段时间后,也就答应了。
渊庆高兴,家里上上下下也跟着高兴。只有母亲徐氏跟媳妇茹菊因舍不得渊庆离开,相拥着掉了一会儿眼泪。
茹菊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识得大体,哭红了眼,跟渊庆纠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服服帖帖地为渊庆张罗远行必带的一些生活用品。
渊庆留洋,不必细表。四年后学成归来,家里老人、媳妇再也不放渊庆远行,白天帮父亲打理米行生意,晚间与媳妇闭门造人,欲兑现当初留洋前答应的延续香火的承诺。
一晃五六年过去,渊庆已过而立之年,茹菊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茹菊担心,渊庆着急,蒋老爷子更是急得上火。渊庆带着茹菊悄悄到省城胡庆余堂问诊,配了几副中药,茹菊吃了也难有起色;老爷子请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郎中,为二人把脉。郎中分别配了些固本培元的富贵补药,说是吃一段时间看看。然后跟蒋老爷子说了些闲话,闲话中有所暗示,老爷子听得不是十分明了,却也晓得了个大概。
家人的眼神,婆婆的态度,让茹菊有所感觉,问题九成是出在自己身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蒋家四代单传,要是真的毁在自己身上,这罪过可就大了。暗地里哭了好几回,真替自己与渊庆着急。
丫鬟喜宝时年已过二十,长得也还好看,年轻女人看到自家少爷,偶尔也会抛一个媚眼,但总是丫鬟身份,又有小姐看着,不敢胡作非为。
一日早晨,喜宝照例伺候茹菊洗漱,茹菊发现夫君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喜宝的后影,顿生妒意,把喜宝差遣出了房间。
茹菊心想,自己没有生养,岂不断了蒋家香火,老爷子断难善罢甘休,说不准哪天在外面给渊庆娶上几房姨太太,生上一个两个的,自己少奶奶地位或就岌岌可危了。不如......
茹菊想到了喜宝。想到了喜宝抛向渊州的那个媚眼,想到了渊州盯着喜宝那直勾勾的眼神。要是让外敌入侵,还不如成全了喜宝,毕竟是自家丫鬟,再怎么逞能,断不会得罪主子。想得周全了,茹菊就喊来了喜宝,如此这般地讲起了条件:一、此事只能悄悄的进行,先不让外人知晓;二、如喜宝肚子真的有了动静,就升格喜宝做姨太太,从此姐妹相称;三、生下孩子,必须由茹菊寄养,称茹菊为大妈,管喜宝叫二妈。喜宝听闻,脸上发着烧,嘴里应付着:这哪能成。可瞧那眼神儿,眉毛都飞到云外去了。
这事就算谈妥当了。从此以后,每月总有几个晚上,茹菊目送着渊州走进丫鬟的房间......
过了四五个月,茹菊带着喜宝悄悄地来到婆婆房里,传递一个喜讯:“你们老蒋家有后了。”
徐老夫人又惊又喜,可怎么看,茹菊也不像是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啊。茹菊妒忌中蕴含着得意,像推一幅作品似的把身后的丫鬟推到婆婆跟前:“呶(方言,看的意思),在她肚子里搁着呢。”
原来如此,真相大白。徐老夫人赶紧差人通知老爷,回来商量大事。
“好媳妇啊,能这么委屈自己,顾全大局,使蒋家香火得以延续。”蒋老爷子恨不得跪下向儿媳磕几个响头。茹菊择机表达了那么一点意思,一家人都点头表示认同。
皆大欢喜。蒋家有后,茹菊地位确保,喜宝晋升为姨太太,最得意的要数渊庆,从此可以大大方方地双女入怀。
十月怀胎,喜宝生下男丁一枚,才有了今日的满月宴席。这么大的排场,总归是有讲究的,贵子得来不易啊。
宾客到齐,宴席开始了。徐老夫人带着一双儿媳从厢房出来,茹菊抱着婴孩,喜宝在一侧跟着,来跟大家打个照面,显得十分的喜气。
众人纷纷站起,举杯祝贺,在一片吉祥如意声中,蒋老爷子举手示意,他有话要讲。
蒋老爷挺直了身子,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承蒙乡亲关照,同行抬爱,徐府老爷、蒋府二少屈驾寒舍,光临小孙满月之陋席。也是祖上积德,老天有眼,赐我孙儿启明,蒋家香火得以永继。”
然后讪讪一笑:“我老蒋家到我这一代已是四代单传,也不瞒诸位,小儿大婚已一十四年,孙儿得来也颇有一些周折;按照家谱,我是福字辈的,小儿是庆子辈的,孙儿是启字辈的,取名启明,寓意我老蒋家从此一片光明,赶明儿能开枝散叶,再添几个孙儿孙女,老夫心愿足矣。”
言毕,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迹,端杯向各位宾客敬酒。还真让蒋老爷子给说中了,隔了一年,喜宝又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启聪,这是后话。
第二章
闲话不表。转眼到民国26年(1937年),蒋老爷子夫妇已经过世,蒋渊庆升级成了老爷,继承了米行家业,两个儿子,启明十二岁,启聪十岁,在硖石的学堂读书。
渊庆一边经营米行,一边利用在东洋学到的技术,开了爿二十来人的胶丸厂,为上海、天津的药局供应胶丸(就是现在还在用的药用胶囊)。因渊庆本身经营米行,胶丸的原料主要是糯米,所以成本轻,生意不错。
几个月后,沪淞会战爆发,海宁成了前线,不时遭到日军飞机炸弹的攻击。在硖石火车站的那次,炸死了三人,伤十多人。好多人跑了,一些有钱人家逃到了四川,干河街徐府的人到了南洋,河东蒋二爷来约渊庆:“我们一起到香港避避祸吧。”渊庆老爷没有答应,他舍不得米行和刚开办的厂子:“打仗是军队的事,人总要吃饭,总要看病吃药,只要守规矩,出不了什么大事。”
看来,渊庆是想趁这次战乱发点小财了。是啊,战祸一起,米、药都是紧俏货啊,生意好做。蒋二爷说不动渊庆,只好带着家眷自顾自到香港去了。
到了年底,日本人就打进来了。在许村、盐官、斜桥杀了好多人,还糟蹋了好多女人。硖石被杀的有十几个,听说是抵抗分子,是在夜间杀的,地点是硖石东山麓的杀羊浜。
日本人在硖石成立了特务部硖石班,对硖石进行统治。有两三年时间,相对平静,就是难民多,倒是成全了渊庆的米行,生意兴隆。一日,几个伪警察带着特务部的日本兵来到米行,要征军粮,价格比进货价还要低些,渊庆心里肉痛,也不敢发犟,只得照给。收了军票,开了张单子,让伙计发货。
赶巧喜宝提着篮子来给渊庆送饭,几个日本兵看到进来的女人三十来岁,还有几分姿色,便一拥而上,把喜宝摁倒在了柜台上,开始扯喜宝的衣裳。喜宝没有防备,花容失色,狰狞着尖叫:“救命啊,东洋人杀人啦……”渊庆吓得扑通一下双膝跪地,用日语求饶:“我的,大大的良民,我的,日本朋友多多的,小野的认识,田中君的也认识……”
日本兵停下手来。这个人会讲日语,还说了几个日本名字,也许真有些来头,要是真跟哪位长官有交情,告到宪兵部,恐怕有苦头吃。正琢磨着怎么下台。渊庆掏出一块怀表,递了过去。一个日本兵接过怀表,示意同伴松手,居然陪着笑脸用日语对渊庆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今天的事,误会,不许说。”然后煞有介事地列队走人。
真是惊险万分,喜宝哭倒在渊庆怀里。其实,什么小野,什么田中,都是渊庆留学时同学的名字,跟那些日本兵没什么相干。或许,日本人的名字,用来用去就那么几个字,还真把这几个日本兵给唬住了。
渊庆赶紧拥着喜宝回家,看来这国难财也不好挣,叫上夫人茹菊,商量一下如何到外地避祸。
正商量着,来了一队日本兵,有七八个,一个本地汉奸带着。其中一个军官摸样的人,手里还拎着一盒糖果,恭敬地向渊庆行礼(日语):“我的,日本特务部秋野,你的,米老板,日语的行,大大的良民,朋友,来做翻译官,帮皇军征粮。”
渊庆汗如雨下,看来是去米行的那几个日本兵把他会日语的信息捅出去了。该死,这不是让我当汉奸吗!脑子急转,立马赔笑道(日语):“岳母病重,正商量着去苏州探望,能否宽限几天......”秋野一脸奸笑:“肴西(音,日语可以),你的去苏州。”然后指着启明、启聪这一双孩子:“你的小孩,去特务部,我帮你照看。”骑虎难下,渊庆呆呆地愣在那里。秋野把那盒糖果塞到渊庆手里,口里吐出两个字:“带走。”接着转身走人。
两个母亲企图拉住她们的孩子,怎么可能拉得住呢!哭天抢地的叫喊声,渊庆似乎都没有听见,依然愣愣地站在那里。两个女人同时跪倒在渊庆膝下。喜宝喊道:“老爷,快救救我们的儿子吧,他们才十来岁啊。”茹菊应道:“渊庆啊,这可是老蒋家的香火啊,无论如何也要换他们出来啊。”......
半月前,一个军官看中了周王庙的一个姑娘,为得到那个姑娘,日本人在那里连杀七人,烧了周王庙半条街,直到那个姑娘答应跟他回去。渊庆不敢再想,为了老蒋家能够香火永继,决然地向日本特务部驻地走去。
几天后,《硖石时报》刊出一条新闻,大意是:隆盛米行老板蒋渊庆先生为大东亚共荣,出任硖石政府(伪政府)商会副会长,兼特务部硖石班翻译官,并将一处医用胶丸厂“捐赠”给了政府。渊庆成了大汉奸了。
当了汉奸,当然要“干”几件坏事,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于事无补了。日子难过啊,渊庆偶尔碰到个熟人,也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似乎每个人投向他的眼神就是两个字:汉奸。渊庆只好托病躲在家里,不去政府上班,也不串门走动。
过了三年,硖石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个老师被宪兵抓了,罪名是鼓动学生唱抗日歌曲,抵制教日文课本。结果一个被枪决,一个被活埋了。
两个孩子回到家中,眼睛红红的。死了的,是他们的老师,一个教国文的,一个教音乐的。大儿子启明不见了。茶几上搁了张便条,就五个字:抗日杀敌去。落款:启明。汉奸渊庆关照家里人:此事不可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