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 梦断祖业(小说)
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啪地一擦,既点燃了香烟,也点亮了他那张一开始还很严肃的多皱的黑脸,趁他低头点烟时,我便悄然潜入了社区办公楼,并里外走了一遭。结果还真的发现在每一块青砖和每根廊柱上铭刻着“安化廖氏茶行”的明显字样。我贪婪地盯着那些被岁月风化过的凹凸字迹,竟如一个个令我肃然起的沉默先辈,但是,我却没勇气用手去抚摸它们,而是像个嫌疑犯似的抽身就赶紧离开了坡子街。心想,祖业原来是烙在我们廖家人身上永远的胎记啊!
三
我曾祖父那一辈有兄弟三人,银海、银河、银江,人人都进过新学堂,个个都是人中之龙,令村人无不羡慕。而这一切,又皆得益于我高祖父的开明豁达。
他们三兄弟中,老大银海毕业于北平燕京大学,最早由湖南衡阳老乡谢晋介绍与黄兴认识并加入了同盟会,从此信仰三民主义,根本就没有把家父含辛茹苦创下来的一个小小茶行放在眼里。“孙先生推行三民主义,要的是天下民心,我辈时逢乱世,当誓死辅佐孙先生!”银海动辄京腔,能说会道,言语中充满激情。
“哼!张嘴就是海口,就不怕海水会呛死人?”当然有听他说话不顺耳的。
银海却毫不掩饰地回答说:“所以这才有了古人所说的精卫填海呀!”
与银海说这话的是白驹村老乡,却听不懂他的回答。也许正因为他有着如此鲜明的个性,人们后来便私下里送给了他一个绰号叫银海口。黄兴是众人所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先驱,这里要多说几句的是引银海口结识黄兴的谢晋。此人1883年2月7日出生于衡阳县京山,曾就读于衡阳岳屏书院、衡州国民高等小学堂,湖南优级师范毕业。1907年,就是他力举银海口等人在上海一并加入同盟会。
也不知是何原因,我奶奶每次说起这位大曾祖父时,总是毫不忌讳直呼他银海口的绰号,这在我看来,多少对前辈有些不恭。但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奶奶有意为之:她一直希望廖氏传人有朝一日能出一个作家,哪怕是出一个说书的艺人也行,只要能把廖氏家族的现代史记录下来便是一种功德。奶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直呼长者的名讳又有何妨?后人还记得更牢些。”我奶奶也读过几年新学,思想新潮,要不是因为受成份论的牵连和影响,她至少也能做一名中学教师。
为了便于叙述,请恕我在文章中也直呼大曾祖父这位长者的绰号或名字吧!
在上海、广州等地混过几年革命后,也刚好就是我曾祖父银河大学毕业的第二年,老大银海口又折了回来,并跟他娘说要光大廖氏祖业,全权掌管茶行业务。
“我看行,这家当本来就有你娘的一半!”他母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儿子。
银海口的母亲老家也是安化人(后来举家到了长沙),出生于做木货生意的暴富家庭,从小就养成了过奢侈生活和出口便是大话的习惯,何况她又是我高祖父娶的第一个老婆,到了廖家后更是大手大脚,既抽香烟打牌,又从来不管茶行的正事,但高祖父还不得不让她几分,因为当年生意上一时间周转不动,就是靠准岳父拿出了一大笔银元当女儿的陪嫁东山再起的。所以她才有如此习惯性口气。
这当然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如今廖氏茶行岂止是当年在老家安化的作坊可以相比?自高祖父娶了二房,也就是银河的母亲我的高祖母后,两人夫唱父随,如鱼得水,女主内,管理老家白驹村的茶园和生产制作流程,男主外,经营茶行和拓展大西北的业务,眼看着家业日渐殷实,更让高祖父长脸的是人丁兴旺:二房三年之内竟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我曾祖父银河和叔曾祖父银江。随着长房娘家水推沙一般的败落,高祖父为报当年滴水之恩,又在南门口置办院子时,给大高祖母多添了两间,还把她父母接来了长沙,只是长房不得干涉生意和二房的家政事宜。但银海口毕竟是家中长子,高祖父对他还是十分宠爱并寄予厚望的。
银海口此次回长沙,先是去过南门口讨得了母亲的口风,然后才来到坡子街的茶行。见过父亲和二弟,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大谈起经济形势来:“纵观天下,当今只有欧洲之经济发展最为健康。”银海口言词凿凿,动辄就是东西方之比较,但他在从小就混迹于茶行和马帮中的父亲面前还是稍有几分收敛的,“就我国近百年经济发展史来看,也唯有晋商和徽商摸出了属于自己的路子来。”见父亲并不搭理,他又说,“当然啰,商道既人道,修身齐家当是第一位的。”
“这话老夫爱听,吾儿终于懂得言及修身齐家了。”高祖父脸阔耳大,貌似如来,双目却有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他当然知道老大这次回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在掌管茶行后,好为孙总理的革命事业筹措经费。高祖父是个有着大情怀与大智慧的人,并没有当面拒绝银海的要求,他特意只将圣人言说了上半句,而把“治国平天下”的下半句却放在打量儿子的目光里。银海口的心便有些虚了。
坡子街紧挨着湘江,算得是长沙城里作生意的一条黄金街道。
在这里集中了珠宝行、绸缎行、湘绣行、还有杨吉饭庄、火宫殿等等,尤其是火宫殿生意特别火爆,清一色的湖南小吃都集中在这里,什么糖油粑粑,砂糖饺子,糯米青团,还有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臭豆腐……凡是来长沙城里的外地商贾或政府要员,作为东道主的长沙人都会把客人带到火宫殿来尝新鲜,直到下半夜这里还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老二银河的母校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也在这附近。
当天下午,高祖父嘱咐正在忙着准备行囊的老二说:“先替我打理茶行生意吧!你去西安的日程,只怕要暂缓一两天。”又把大儿子银海叫到门店正中的茶案前落坐,并亲自执壶泡茶。高祖父12岁起就与茶打交道,从山中采摘鲜叶到萎凋揉捻,再到上七星灶和紧压茯砖青砖及千两百两茶,可谓十八般茶艺样样精通,而且还不下20余次亲自押货随马帮或千里单骑去过新疆、内蒙等地。胆识过人又睿智豁达,在茶界享有廖老爷子之美誉,尤其是泡茶品茶鉴茶的功夫了得。
“想要当老板,必先做茶童。取和予是一对孪生子。”高祖父不温不火,头也不抬,烧水烫壶,冲杯,启茶,注水,再举起壶盖来闻了闻香气,又偏着头观察汤色……全套下来一环扣着一环,如行云流水。然后如款待客人一般,把浅浅一盏琥珀色茶汤双手递给早已心猿意马的大儿子银海,“做一个真正的茶人不容易,如山中神仙,看似逍遥,而修炼成仙的过程却不是一般凡人所能忍受的。”高祖父品了口茶,舌尖抵着上颚“啧啧”几下,正又要慢条斯理说什么时,便有一群从第一师范举起小红旗,擎着大横幅昂扬而来的年轻学子从茶行门口经过。
“誓死拥护孙中山!坚决反对军阀内战!”
“驱除鞑虏,复兴中华!”
“天下者,是人民之天下!”
学子们像是专门过来为银海口打圆场似的,激越的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深秋梧桐树上的黄叶也被纷纷震落,跟随着铿锵而过的人群,满街满巷里奔跑。
“爸,这你都看到了吧?”银海口的情绪已然难以自控。
“我又没瞎眼。”
“您已经知道了?”
“我还没老糊涂。”
“那您同意了?”
“来,看茶。”高祖父亮开壶盖,“你晓得这茶是来自哪个山头的吗?”
银海口茫然,不知可否。父子俩一套太极推来搡去,儿子并没有占到上风。
“那我告诉你,这是安化小淹石螃山上的茶叶。”高祖父说。
“陶澍陶大人的老宅就是石螃山的。”儿子的话答得勉强了。
“陶澍老家山上的茶你识不得,他写过的一副联你该记得吧?”
银海口不知道父亲这又是要唱哪一出戏文,抬首间却一时无语。
“红薯包谷蔸根火,这种福老夫享矣;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这是银海口年少时,父亲就曾经教过他和两个弟弟的,父亲还说过,“父望子成龙,学而优则仕。只要世道清明,为父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让你们完成学业,你们考上哪,我就送你们到哪。即使今后你们中谁有机会过海留洋,父亲我就是卖掉一座两座茶山,也保证会送你们风风光光出国去!”然而,当银海口今天又一次听到父亲吟诵起陶澍的联句时,儿子无不感慨,其景仿佛眼前,其言犹在耳畔。
“爸,儿子会为您长脸的。”老大银海在说这句话时,终于有了几分动情。
“是吗?那我等着!”为父的表情复杂,却并不是嘲讽,也未寄予太大期许。
那一天晚上,秋夜长沙的夜空月辉皎好,星光璀璨,坡子街的廖氏茶行里茶汤氤氲却并不宁静,几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在老大银海口的召集下,以茶客的名义来到了廖氏茶行,围在红木茶案旁慷慨激昂到天明,而高祖父全当装聋作哑眼不见为净,早早地就回南门口的私宅去了,看守店面的银河却是满腹心事重重。
四
这也是一个更深露重的晚秋之夜,睡在二楼卧房的银河却始终无眠。他原计划天一亮就要起程去西安,那里有今年春初新开的一家分行。因为是转租,以前也是做其它门店用途的,就只是简单地改造了一下货架和增加了一张条形茶案和几把凳子,摆放了廖氏茶行出品的各类样茶,暂时请父亲在西安城里的一位同庚挚交代行打理,还收容了三个老家在甘肃白银黄河地界逃难出来的女子做帮手。
眼看已经试营业有半年多了,自己却还没有去正式接管和挂牌。
这是老二银河自大学毕业后,首次随父亲去茶马古道必经的几个重要省份考察时定下来的。而且主意也是他出的:“爸,我觉得廖氏茶行的根基已经牢固,正进入了良性发展期。”是日,父子俩领着三个无家可归的女子途经兰州到西安,在古城一处客栈落脚时,儿子便有意抛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说实在的,那时我曾祖父应该还没有想到要为自己的儿女私情做任何铺垫,更说不上是在预谋后路。
知子莫若父,父并没有感到突然,而是满心期待:“你且把话往下说。”
得到了父亲的允许,银河一脸肃然地接着说:“我们家的茶行,除了在省城长沙有专门铺面外,还应该试着走出湖南,在茶马古商道的重镇省会布子。”
“嗯,吾儿也有大情怀了!”听到儿子出言便是棋语,父亲心就一动,“是啊!为父正有此意。老一辈说‘湘人要出湖’,指的就是要走出湖南。你意先要在何处布子为好?”其实作父亲的当时脑海里已然有了一幅鲜明的愿景,至于能否真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得且行且引导,得遵天意。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姜还是老的辣。我高祖父虽然只是个茶农兼做茶商,却也是读过几载私塾的,再说那时候的世风中人文气息淳厚馥郁,从他口中吐出几句文言来,一点也不足为奇。
儿子则是个既有茶学渊源,又是正宗的名校学子,听了为父的鼓励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于是便先从自己在书本中所熟悉的人文地理开始说起:“西安人文地理的历史样貌,折射出文明发育和文化形成过程中的许多关键节点,包括意义因素和意指因素这些贯通文化经脉的血液构成,都是在西安的人文地理图谱中聚合汇流在一起的。”银河侃侃而谈,历史人文是他的长项,见父亲听得认真,又接着说,“西安也是一座信仰之城,曾经所建的宗教场所密度超过耶路撒冷。中国本土宗教里道教的发源地即在西安的楼观台。这里也是老子讲经、著述《道德经》的地方,留存着道教的祖庭。佛教东传在中国本土化的过程同西安也有着密切关联。”最后儿子把话题一转,“唐初,阿拉伯商人经丝绸之路将伊斯兰教带到长安,而这一条流金淌银的路,也正是我们将可以着重开拓的茶马之路。”儿子的用意也就在这一条路上,并且又正好切入到了此次随家父出湘所考察的心得。
“要得,此言正合吾意。那就分头行动,我们率先在西安城里落子吧!”
我高祖父半生中有的是经营茶叶的产销常识,他对如何走出去的途径早就成竹在胸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姐妹三人,见她们一脸虔诚而又神往的笃定样子,当即就一锤定音,嘱银河去打听门面,自己则去寻访早年结识的一位同庚挚友。
在此处,我得先交待一下:每当听奶奶讲起她也是道听途说加想象的这些家常事时,我都总会有一种亲临其境的感觉,这也许就是血源关系的魔力所致吧?
五
我奶奶口中当年极尽繁华的坡子街,是长沙城里的中心地段,街口是湘江码头,街道狭长,七拐八弯,两侧商铺林立,又多是纯木结构的双层楼房。一楼是门面,二楼是卧室和仓库,所以一到夜阑人静后,巡夜的更夫也就格外尽职尽责。
“当、当……驳!”这时,更鼓已经节奏分明地敲过了五响,接着又是一句善意的提醒,“人在梦中,神明即在云端,各家各户,谨防火灾偷盗,店家小心呐!”声音拖得极是悠长,在街巷里悠来转去,无需惊醒睡梦也能听得分明。
可是,在那一个深夜,当时的银河却有可能是更夫从楼下走过才听到的,他已完全沉浸在早春二月大西北之行的回忆里:“未必就已经是五更天了?”这是茶行二楼的银河在惺忪中嘀咕,他刚被拉回到自己所处的现实中,也就想起了日前给西安父亲同庚的书信应该已经收到了,与此同时,一张略显忧郁而又绝对好看的鹅蛋脸和一双月牙泉般清澈的眸子,却又不期而遇地走进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