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保护那些小手
一
仲春的天气真好,靳力老师的爱人把小孙女推到了学校。上完课,靳力老师走到内操坝中,小孙女看到他,挣脱奶奶的手,喊着爷爷,张开小手臂,像小鸟一样摇摇摆摆地扑向靳力老师。靳力老师也张开双臂,弯腰碎步跑起来,接住了跑来的小孙女。靳力老师搂住小孙女的腋窝,举到空中,旋转起来,小孙女在靳力老师的头顶上,咯咯地笑着。
放下小孙女,靳力老师弯腰牵着她的小手,走到学校的花台边。靳力老师蹲下身子,用手臂把小孙女圈在胸前,小孙女伸着双手,向面前的一朵小花扑去,嘴里念着:“花花!花花!”靳力老师牢牢地圈着小孙女,不让她碰着花,怕她一把抓到花朵,这朵花就废了。靳力老师是不允许小孙女的手成为破坏之手的。
靳力老师嘴里也不断地念着,给小孙女说着话,他的话小孙女肯定听不懂,听不懂他也要说,小孙女还在月窝中的时候,靳力老师就这样说。他不想让小孙女寂寞,他相信小孙女能听懂。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只要他嘴里发出声音,小孙女的嘴唇就会不停地动。后来,他嘴里发出声音,小孙女也一声一声地“噜”着,这“噜”声,后来又变成“噜噜”声,伴随着“噜”声,是小孙女不停的笑。
靳力老师正逗着小孙女玩,突然听到了喊声:“打呀!打死他!”
靳力老师回身一看,只见一群小伙子,举着棍子朝他跑来。靳力老师大惊,抱起小孙女就跑。他想跑上教学楼,想跑进办公室。可他跑到哪里,哪里都是棍棒挡着路。他着急地喊起来:
“保安!保安!”保安没有回答。靳力老师继续拼命喊着:
“歹徒进学校了!杀人了!”
保安还是没有出现!
靳力老师抱着小孙女,在空旷的操坝中跑着,希望甩掉追赶的人。他一边跑,一边喊着他的爱人。刚才她们几个女人还在那里说话,怎么突然间都没有人了?
靳力老师又嘶声力竭地喊着住宿楼上老师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回答,没有一个人伸出头来。整座学校除了手持棍棒的恶徒,除了他们爷孙俩,再也没有人了。刚才还那么热闹,刚才教室里还传出学生的读书声,刚才还有那么多教师逗他的小孙女,怎么突然间都蒸发了?是害怕了,都躲起来了?
靳力老师抱着小孙女跑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的另一头,有一扇铁门,铁门锁上了。他拼命撞着铁门,铁门开了,他往学校的后山拼命爬着,爬着。
突然,他发现怀中的小孙女变成了一个没有气的橡皮娃娃,像一张塑料布一样耷拉在他的手臂上。他发疯似地喊起来:
“小孙孙——”
追赶的人追上了靳力老师,靳力老师不再跑了,他爬在坡上痛哭着,一边哭,一边悲号着。追打他的棍棒落在他身上和头上,他没有反抗,只是痛哭着,悲号着。见他不反抗,打他的人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推搡着,把他往悬崖上推。
“咋了?你喊什么?”
在一阵猛烈的推搡中,靳力老师醒了,醒了的靳力老师还在抽泣。
“又做恶梦了?”
“小孙孙呢?”
“这里呀!睡得好好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
“梦见什么了?”
“你今天下午带着孙孙到学校,我抱着她看花,突然钻出一群小伙子,拿着棍棒追打我们。我撞开了通向后阴沟的铁门,往山坡上爬去,爬着爬着,发现小孙孙像布匹一样耷在我手臂上……他们往山崖下推我……没想到推我的是你。”
“这群人是谁?你咋经常梦见他们追打你?”
“还不是那群浑小子。”
“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当初缴了他们的手机……”
“不是毕业后全还了吗?”
“是呀。谁知道会这样?本以为把他们送出了学校,从此安心了。哪知道这些小子,读书的时候不让人省心,毕业了也不让人省心。睡吧,没事的,就是一场梦。”
“梦?有这么简单?现在的娃儿不好管。你自己注意点。我每天带着小孙孙在街上走,谁知道你会得罪谁?谁知道……”靳力老师的爱人,把最忌讳的和可怕的话吞了回去。
靳力老师再也没法入睡,他轻轻地握着小孙女的手,胡思乱想着,等着天明。
窗外的燕子唧唧地吵闹起来,靳力老师摇了摇头,头有点痛,有点晕。他侧身看了看爱人,爱人打着鼾声;他看了看睡在他和爱人中间的小孙女,小家伙像狗宝宝一样蜷在床上,正睡得甜呢。靳力老师轻轻滑下床,轻轻穿好了衣裤,轻轻走出了卧室,在洗脸处修了面,洗了脸,悄悄下了楼,向学校走去。
街道两旁的树叶已经绿了,在浓密的树荫中,麻雀的叫声成群成堆地飘来,它们很高兴,很兴奋。它们也喜欢天亮?难道也是天亮了,再也不受那慢慢长夜的煎熬了?
靳力老师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那像海浪一样涌来的麻雀声,尽量找没有树枝遮掩的地方走着,怕树上的麻雀屎掉下来,落在身上。鸟粪落在身上,是非常不吉利的。驱赶这晦气,也是非常麻烦的,要找一百家的红线,还要找一百家的小米,然后在露天坝中煮成稀饭……靳力老师虽然不信这个,但是,他的爱人是非常相信的。
走着,靳力老师的手机响了:
“喂,哪位?”
“什么?你们走了?”
电话是田心的母亲打来的,他们出去打工已经一个多月了。田心是读初中时转到靳力老师班上的,他小升初的分数是多少,至今都没有告诉靳力老师。靳力老师问了两次,田心说没看到分数,其家长说忘记了,靳力老师就再也不问了。还需要问吗?如果六年级毕业的考试分数比较高,他们早就得意洋洋地告诉老师了。不告诉,那分数肯定出不了口,见不得人。
让靳力老师欣慰的是,上学期期末质量检测,田心竟然考进了班上的前二十名。这是田心母亲每天陪读的结果。今天,突然听到田心母亲说她出去打工了,靳力老师心里一颤,随即说道:
“你一走,田心就可能报废了。”
“没法呀,老师。我们有个亲戚,他承包了路面硬化的工程,他把镶路边的活给我们做。田心他爸,不会看图纸,不会派活,更不会算账记账,他没有上过学。”田心的母亲停了停又继续说:“一年下来,能挣二三十万。老师,机会难得,农村中,哪里去挣这笔钱……”
“二三十万?”靳力老师一听这数目,惊讶地喊了出来。他一年的工资才几万,这是他多少年的工资啊!他不好再阻止田心的母亲,只是在手机中说:
“那你们要委托好照看田心的人。一是保证他的安全,一是保证他的学习能到位。好不容易进入了班上前二十名,如果再退出去,要想翻起来就难了。”
“他爷爷在家。我们每天都要给他打一次电话。”
靳力老师挂了电话,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进了教室。
田心的座位还空着。这个小子这学期好像变了,天天迟到。作业也不认真了,不是没做,就是敷衍了事。做语文阅读题,包括课堂作业,这小子的速度都很快,但是,让你看了哭笑不得。每个阅读题,都是几个字解决问题。每天都有老师告他的状……靳力老师一直疑惑,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田心的母亲是怎么陪伴娃儿的?这些情况她不了解?
教室里的座位,除了田心的位置,都已经填满了学生。靳力老师在教室里巡视着,陪伴着学生们朝读。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学生。教室,就是一块平整的土地,每个座位就是一个窝,每个同学就是窝中的一株苗;前后左右,他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教师们的言行,就是浇灌在窝里的水和肥料,这些小苗每分每秒都在长着。长得好,还是长得孬?有收成,还是颗粒无收?
“报告!”一声夸张的报道声,打断了靳力老师的思维。他回身一看,是田心。他的手举在耳朵边,这只手很小,手指头很细,只有一层皮包裹着。靳力老师点头之后,田心小跑着来到座位,身子一转,书包就拍在了课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靳力老师继续巡视着,看着桌上的那些手,都是小小的,白白净净的,这些手与他们父母的手完全不同了。有些父母的手厚实,长满了茧子,这是墙工和钢筋工的手;有些父母的手,厚实,白嫩,是没有风吹雨淋日晒的手。桌上的这些小手,将来会变成怎样的手呢?靳力老师突然想到了关于手的一个名称——“三只手”,想到这个名字,靳力老师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手中会有“三只手”吗?“三只手”,就是小偷的代名词。靳力老师摇摇头。那这些手会成为什么手呢?今天是用来看书写字,将来用来做什么呢?
那些科学家的手是怎样的?那些土豪的手又是怎样的?靳力老师的学生中,有科学家了吗?有土豪了吗?不知道。那些会读书的手,都成为了城市人的手,这些城市中的手,因为没有联系方式,走出学校,就没有再把手伸给老师了。留在农村中的手,靳力老师是天天看见的。他希望这一双双农村中的小手,将来成为有力的大手,成为比城市人的手更有力的手。
二
周一的中午,靳力老师正爬在办公桌上补瞌睡,办公桌突然发出了一声接一声“噗——噗——”的声音,声音抖醒了靳力老师,他努力抬起头,四下望着,听着,是手机响了,手机在桌面下的抽屉中。
“什么?保安处?五百元?”靳力老师听到的消息,像一盆凉水浇在头上,流到脸上,流到心窝,刺得他不断地发抖。“这么多钱?你弟弟能管好吗?他不乱用吗?”
电话是田心的姐姐打来的,她也是靳力老师教过的学生,正在读高中。
“唉,我也没法。我爸妈又不直接给他,听他说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张口就让我给几百几百的……”
“这么多钱,你们知道你弟弟会怎么用吗?”靳力老师疑惑地问道。
“应该没事的。他保证过,他不乱用。我相信我弟弟。”
“那把钱放在我这里,用多少给多少,行不行?”
电话那边犹豫着,过了好一阵才听手机里面说:
“那也行。”
接完电话,靳力老师去保安室,保安说田心已经把钱拿走了。靳力老师走进教室,学生们吃完午饭回教室了,只有田心的座位还空着。靳力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上课铃响了,田心喘着气跑上楼来,冲向教室,如果不是靳力老师大喝一声,田心就会痛痛快快地撞在老师身上。
听到怒喝声,田心站住了,仰头看着靳力老师,张着嘴喘着气。靳力老师看着他这样子,没有说话,只是给田心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挥着手让田心去那里。
“钱呢?”刚一进办公室,靳力老师就笑着问道。
“什么钱?”田心鼓着黑亮的眼睛,看着老师。
“装蒜?装什么装?”
“没装呀。我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钱?要交什么钱吗?”田心看着老师说,一脸真诚的样子。
“五百元!”靳力老师提高了声音说。
“这个钱呀?在我身上。”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和零用钱呢。”
“要得了这么多?”
“还不够呢。有时要买点书,还要买点零食。”
“放在我这里,用多少拿多少,行不?”
“不好吧,老师,这样麻烦你,太不好了。”
“不麻烦。给我吧。我给你开一张收条,建一个账本,领一次,签一次名。把钱领完了,就把收条还我。”靳力老师耐心地说着。
“老师,这太麻烦了。还是我自己管吧,我能管好的,相信我吧。”田心那黝黑的眼珠看着靳力老师,一动不动,黑褐色的脸有着微笑;他的手不停地卷着衣角,双腿不停地抖着。
“还怕老师要你的?”
“不是。老师咋会要学生的钱?只是太麻烦了。”
靳力老师没有再说话,他盯着田心的脸,田心不敢对视,眼睛躲闪着,不时瞟一眼老师。黝黑的头发,光滑柔顺,就像一顶丝绸的黑色帽子裹在他头上。
“老师,别这样看我,我有点虚。”
“那你把钱给我……”
“老师,这样不好。我给你五百,我偏要说给你一千,你咋办?”
“不是要给你收条吗?”
“我可以把收条毁了……”
“你说什么?”靳力老师惊讶地看着田心,田心还是一副笑脸。
“所以,老师,还是我自己管吧。”靳力老师无语了,他不再强迫田心了。他变换了一个话题说:
“把钱摸出来给我看看。”
“不用吧?爸妈告诉我,钱财不露白……”
“怕我抢你的?”
“老师,那么多钱,我能揣在身上吗?我放在吃饭阿姨那里了,放学后去拿。”
靳力老师明白了,他是拿不到这钱,也看不到这钱的。再继续问下去,是白问;如果要逼迫,可能下不了台;算了,随他去吧。想到这里,靳力老师提醒了几句,让田心回教室了。
第二节课上课没多久,一个学生就喘着粗气跑到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靳老师,快……快……打起来了,打……打……打起来了……”
“打什么打起来了?你慢点说。”
“操场上打起来了。”
“操场上?谁和谁?”靳力老师问着,起身就跑,他想起来了,这节课是体育课。报信的学生在后面跟着。师徒两人的脚步声,像密集的炮弹声一样,在楼梯响着。每层楼的办公室,都有教师跑出来看,看到靳力老师师徒慌张的样子,都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