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薰古琴
一
母亲的房里有一床古琴,母亲只要有些闲暇,总会在古琴的旁边点燃一盘檀香,让那股淡淡的香烟,在那床暗红色的古琴上飘渺缭绕。檀香烟里浓郁的香气,会慢慢慢慢沉下去,最后全部沉入了那床古琴。于是,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房间里那床古琴,总是散发出一股香气。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母亲在屋子里弹琴,那犹如高山流水般“叮咚”的琴声,带着童年的我,在大海里听浪涛,在高山上闻松啸,在蓝天白云的大草原欣赏万马奔腾,在清风明月里仰望苍穹繁星点缀。不过母亲弹奏最多的曲子,还是《相思令》。
我——连相思,是在母亲香薰古琴的古曲声中长大的女子。
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在古琴熏陶下长大的我,似乎没有多少母亲大家闺秀的恬静、温柔、端庄的气质,反而有许许多多男孩子古灵精怪的淘气。每当我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时,母亲却只是含笑摇着头低语。我听不懂那些话的涵义,却发现母亲的明眸里含着泪滴。然后,就回到她的房间,隔了一会儿,她的房间传出了幽怨的琴声,总是那曲《相思令》。
昨夜奏相思子,风雨恨无情。无奈韵生幽怨,唯恐梦中惊。
岁岁翘首南庭,醉无眠、弦断悲声。可怜红豆谁家,阑珊玉颜凝。
我在琴声里变得安宁起来,坐在她房间外面的台阶上,托起腮帮子,静静地听。我没有父亲,至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二
大约是两岁的时候,曾经吵着要“爸爸”。母亲抱着我走到古琴旁边,轻轻弹拨着琴弦,对我说:“宝贝,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二十年过去了,我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父亲还是不见踪影。这二十年里,我几乎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到过“父亲”两个字,那是因为在我十二岁那年,从母亲的房间里找到了关于“父亲”的秘密。
那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母亲不在家里,便走进了她的房间。我在那床香香的古琴旁边发现了两颗相思豆。这东西我认识,我家庭院里就长着一棵相思树。到了季节上面结满了豆荚,成熟以后那些豆荚会爆裂开,从里面滚出几粒黑红相间的豆子来,这就是相思豆。母亲曾经拉着我的手站在相思树下面背过一首唐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当她吟诵这首诗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泪水。
我拿起相思豆很小心,因为母亲很认真地告诉我“千万不要随便触摸相思豆,它们是有毒的。”
我在想,这两颗相思豆是不是和古琴相关,在古琴与相思豆的后面,应该就是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吧?我很想在母亲屋子里再找到一些关于父亲的线索,结果在墙边那尊观音像的莲花宝座底下,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军人,那是一个国民党中校军官。我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他就是我的父亲。我把照片轻轻放回,退出了母亲的屋子,终于明白母亲缄口不提父亲的事。
那是1960年。
三
转眼又是十年了,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那种形势下,谁又敢和海峡对岸沾上什么关系?幸好母亲的先见之明,早就把古琴和观音像一同藏进了天花板的隔层里。否则,我们家一定会和那床古琴一起遭遇灭顶之灾。只是,家里再也闻不到檀香熏琴的香味儿,听不见古琴悠扬的乐声了。伴随在母亲身边的,只剩下装在鹿皮口袋里的相思豆。
母亲在这二十年里老了许多,似乎连神智都变得恍惚起来,总是看见她搬着一张藤椅,坐在那棵高大的相思树下面,手里捧着打开的鹿皮口袋,上面静静躺着两颗黑红相间的相思豆发呆。在一个宁静的月圆之夜,母亲仿佛在自言自语一样,给身边的我,讲述了关于相思豆和古琴的故事……
四
欧阳平山小心翼翼地采撷下一个豆荚,然后两个孩子一起蹲在地上。欧阳平山轻轻剥开了那个黄绿色的豆荚,“啪”的一声,四粒红豆跳出来,滚到了花径铺着的鹅卵石缝隙里。
“哎呦。红豆豆跑了。”小连翘尖声叫起来。
“没关系,我们分头找。”
两个孩子分头找起来。
“欧阳哥哥,我找到一颗了。”连翘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也捡到了一颗。不是两颗。我已经捡到两颗相思豆。”欧阳平山也很开心地回答。
“欧阳哥哥,你不许再找了,剩下一颗我来找。”连翘尖声细气的在那里撒娇。
憨厚老实的欧阳平山,答应了一声,直起身子,眼睛却依旧在那些鹅卵石缝隙和路边的草丛里梭巡。突然,欧阳平山的眼睛一亮,那颗黑红双色的相思豆,就躺在一丛书带草的根部。
他没有走过去,而是走到连翘身边去提示她。
“连翘妹妹,你觉得它会不会滚到了那边草丛里?”
欧阳平山故意用手指着相思豆躲藏的那丛书带草。
小姑娘果然朝那里跑过去,接着发现了那颗相思豆,欢声叫起来:“欧阳哥哥,我也找到了第二颗。”
欧阳平山憨憨傻笑着说:“好啊,好啊,咱们每个人都找到两粒。”
两个孩子重新回到相思树下。
欧阳平山把手里的两粒相思豆一起递给了连翘,说:“给你,连翘妹妹,四粒都给你。”
连翘摇摇头,说:“不,我们一人保存两粒。”
“他们是一家子兄弟姐妹,为什么要分开啊?”
连翘却俏皮地眨眨眼睛,说:“暂时分开,以后会在一起。”
欧阳平山懵懂地问:“为什么?”
连翘突然抱住了欧阳平山的脸,亲了一口,然后天真地说:“等我长大就嫁给你,它们就会在一起了。一粒是我,一颗是你。”
“还有两粒啊。”
“那是我们的孩子。”
欧阳平山的脸红了。
“哎哟,我大小姐。欧阳少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找得大家好苦。”
几个连府的使唤丫头,慌慌张张地找过来。
“什么事啊?吴妈。”连翘若无其事地问着,随手将两粒相思豆收藏起来。
“快跟我去书房吧。老爷到处差人找你。”
欧阳平山也小心翼翼收好了相思豆,追问:“叔父什么事儿找连翘妹妹?”
另外一个小丫头抢过去回答:“欧阳少爷,你跟我去前厅吧,欧阳大人在前面等你。”
连翘不耐烦地问:“梅雪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府里乱哄哄的。父亲找我去书房,怎么不叫欧阳哥哥一起去?欧阳叔叔不在书房吗?为什么在前厅等欧阳哥哥?要带他去哪里?”
梅雪忙陪着笑说:“我的连翘小姐,梅雪只是个欧阳府里跟着少爷的下人,真的不知道详情。是欧阳将军叫梅雪来找少爷的,将军刚刚从连大人的书房里出来,此刻在前厅等少爷回府的。”
连翘虽是不满意,毕竟是个12岁的孩子,拗不过大人,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吴妈去了书房。欧阳平山则跟在梅雪后面朝前厅方向走去。
连翘撅着嘴跟在吴妈后面走进父亲的书房。看见倒背双手在书房里踱步,知道定是父亲有心事了。
看到这等情景,连忙走过去,说:“父亲,我来了。你看这是我和欧阳哥哥在庭院里采的,好看吗?两个颜色的果子。”
连翘懂得用自己的方式来让父亲高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连仲辅满腹新愁云消雾散了。他低下头,看见在连翘的小手心里,有两颗奇异的种子,半黑半红的相思子。
连仲辅拿起其中一颗,仔细看看,发现这颗相思子的外壳非常完整,便放心了。
他把相思子还给女儿,说:“连翘,你知道这是什么种子吗?”
“知道,欧阳哥哥说,这是相思子。”
“是的,这是相思子,又叫相思红豆。你要记住这种红豆的果仁是有毒的,毒性非常大,千万不能误食!就是把外面的壳弄破也不行。一旦发现壳子破损就马上丢掉它。明白吗?”连仲辅极认真地嘱咐女儿。
连翘点点头,说:“我会很小心。我有两颗,欧阳哥哥也有两颗。我和欧阳哥哥说好啦,将来我们结婚,再生一对孩子。所以四粒相思子就是象征未来。”
连翘天真地把自己的愿望告诉父亲。
听了女儿这些话,反而让连仲辅沉思起来。他觉得是应该告诉孩子了。自从连翘出世,连仲辅就产生了让连家和欧阳家结成秦晋之好的打算。欧阳家和连家是世交,欧冶玉树和连仲辅是结义兄弟,今天,欧阳玉树带来了欧阳家祖传古琴作为聘礼,正式替自己的儿子来求婚了。如今国事艰难,中日两国之间的战事一触即发。一旦开战,国事难料,谁也说不清会是个什么局面。欧阳是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第90军军长,已经接到命令调防华北准备应变。他马上要携带妻儿北上,特地赶来辞行,同时带来了古琴为聘,也算是对后事留下个交代。兄弟二人刚才在书房,欧阳玉树弹琴,连仲辅高歌岳飞的“满江红”为他壮行。
最后连仲辅端着一杯酒,深沉地说:“玉树兄,你此一行山高水远,国事艰难,日寇占我东北,窥视华北,中日大战随时爆发,望兄多多保重。”
欧阳玉树接过酒杯,抓紧连仲辅的手,说:“仲辅老弟,你也要多多保重。你虽一介书生,却性格耿直,如今世道多变,千万不要太过执拗了。再有就是小儿平山与令千金的婚事算是定下了。孩子尚小再过几年,我亲送平儿来迎娶连翘。”
连仲辅连连点头道:“一言为定,古琴为聘,你我兄弟亲定的婚事断不会变。”
连翘见父亲一直在沉思,便上去拉住他的一只手摇起来。“父亲,你在想什么?”
连仲辅回过神,笑笑说:“没有什么,父亲只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明。”
“父亲找连翘商量什么?请明示就是。”
连仲辅看着连翘这副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心中很是欣慰,微笑着说:“是这样,今天你欧阳伯父亲自来给平山提亲了”
连翘顿时小脸绯红,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低语:“连翘一切听凭父亲安排。”
连仲辅指着书桌上的那床古琴,说:“你刚才拿给我看了你们两个拾到的相思子,这床琴的名字恰巧就叫相思子。此乃欧阳家传家之宝,相传是南宋年间制作的古琴。琴长三尺六寸五分,宽六寸、厚二寸。此琴为九霄环佩上,有梅花断纹,是一床非常名贵的古琴。”
连翘跑过去触摸着相思子,笑着说:“好漂亮的古琴。还有一股檀香的味道。”
连仲辅说:“翘儿,此琴需要常用檀香熏去污秽之气,故而一身檀香的气息。现在为父就把它交于你好生保管,好生习琴。今天欧阳伯父就要带平儿去华北了,过几年等国事平稳回来接你完婚。”
……
没有人想到国事非但没有稳定,反而是战事波及到了全国。先是“七七事变”爆发,点燃中日全面战火,然后华北沦陷,上海沦陷、武汉沦陷……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时间,连远在东南的福建南平,也被战火波及,就在连仲辅准备合家躲避战祸,移居重庆之前,已经晋升为集团军总司令的上将欧阳玉树,带着儿子率部退守福建。
他领着儿子欧阳平山来到了连府。
一身戎装的欧阳平山,陪着连翘在花园里。连翘低着头,一只手里抓着一支相思子的藤条,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藤条上缀满了相思子的豆荚。时令还有些早,那些豆荚尚未青绿色,里面的果实还没有成熟。连翘顺手摘下一个青绿色的豆荚,拿在手里玩着。轻轻一捏,豆荚裂开了,里面躺着4颗尚是青色的相思子。她把四粒青涩的相思子放在手心里,举到了平山的面前。
“欧阳哥哥,你安心去打鬼子吧。我会等你回来的。你看见它们了吗?现在还是青青的颜色没有成熟。爸爸说过,相思子只有熟透了才会变成黑红两色的,在嫩的时候是一样的青色,就好像我们小的时候。你放心去吧,无论等到哪一年,我都会等你回来娶我做妻子。”连翘说得很认真,一点不像15岁的小姑娘。
“连翘。”欧阳平山把连翘搂紧在自己胸前,说:“我对着这些相思树上的相思豆,还有那床相思子古琴发誓:欧阳平山此生非连翘不娶!你随着叔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听父亲说,福建恐怕也守不住。为了保卫重庆,恐怕会有一场血战。”
连翘仰起头,低声说:“平山哥,你是军人,有保家卫国之责,我懂。连翘只求哥哥为我多多杀敌的时候,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我等着你杀光这些强盗,然后回来娶我。”
欧阳平山和连翘又一次劳燕双飞。一别又是五年,艰苦的八年抗战终于结束了。连仲辅也带着已经20岁的女儿连翘返回了老家南平。就在那年已经晋升为中校的欧阳平山,奉父命来与连翘完婚,却在婚后第三天又上了战场,这次是内战的战场。
临别之际,连翘说:“欧阳哥哥,你走吧。记住不许回头看,要一直朝着前面走下去。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走,一直看到你的背影消失。我只想说,这就是你我的命运吧。可是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打战?”
欧阳平山紧紧抱着新婚的妻子,说:“我也想不明白。可我是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中国的局势迅速发生着变化,不过三年时间国民党在大陆兵败如山倒,只有少数残部逃亡孤岛台湾。欧阳平山都来不及返回南平告别,已经在广州被送上了赴台的飞机。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女儿叫青萍。
……
五
在妈妈喃喃自语般叙述里,我终于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父亲,他叫欧阳平山。原来我应该姓欧阳,叫欧阳青萍。可我不知道自己该去爱他、思念他,还是该恨?恨他一走了之,让我的母亲一生一世,在痛苦的翘盼与无奈的思念里煎熬着一生?恨他是个国民党军官,害得我自幼不知道父亲,被人当做私生子,遭人白眼……可他终究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