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戏梦遗民
第一幕
民国十八年,良月寒露。
自五个月前战争爆发,便少有人来梨园看戏,前线战局未定,谁还有这等心思,不由让人叹息一声正值乱世,生不由人。
“天琊孤舞寒秋叶,剑芒惊朱雀,凤鸣盈空,羽翔易掠……”
“停停停,别唱了。”台下不知哪里的纨绔子弟用盘子里的嘴食硬是朝台上扔去,吓得年幼的伶人停了嗓,后退了几步。
“这种音色也上得了台面,去给爷把台柱给叫来……”“对,我们要二爷……”庭内座下一片唏嘘,老师傅们急忙从后台赶来出面调停。
“这就去叫,这就去叫。”
只见一戏子雌雄难辨翩若青云出岫,柳眉杏眼,说不上惊世的美人,却也是给人眼前一亮,观客起哄道:“二爷最近闭门不唱,可是琢磨着新唱词呀,给我们来一首呗,若是陈词滥调,可是要罚,要罚呀,哈……”看到众人的刁难,二爷全然不理,挥一衣袖,眼看丹唇呼之欲出的曲词,本该给人满是期待,却没了平日的细若游丝的娇娥之气……
“佳人望征鞍,夙夜终不还,魂断黄浦江,赴没随君梦一场,此生了无憾……”
“滚……滚……这是什么鬼玩意,爷我来这是听戏不是看你半身男儿,要死不活。”
“对呀,换一曲,换一曲。”
二爷没有对座客们置于理会,继续唱着自己的戏,“我本男儿郎,天命不由己,而欲慰无言……”
座客看伶人毫无反应反而闹了起来,又是扔握在手中花生粒,又是将茶杯砸地。
“你区区一个戏子还倒矫情,还想卖义卖情,怎么不知婊子合该床上有情?”
二爷脸色一怔,看着台下,带着戏腔,“国之将亡,梨园一曲,却天天演那儿女情长,你等爱听不听。”
“这戏园子还打不打算混下去了,别以为现在打仗,我照样可以把它给拆了。”王四爷再次用杯子砸向了二爷,将戏服的一角弄湿。
陈师傅再次出来解面,他神色焦急又含着怒火用力的拍了拍二爷的肩膀,在他的侧耳喃喃道:“你是疯了么?若你还记得你的同门师兄弟们能吃一口饭,就给我好好唱。”二爷眼眉微微有些低垂,倒吸了一口寒气,他知道这即使有千万个不愿,不得已,也不能赔上园子一伙人,到底是自己太随性子了,陈老师傅立刻又转面走向王四爷,半俯着身子,用衣袖擦着王四爷胸口因刚刚砸杯子而沾湿的华衣。
“爷您消消气,这孩子不懂事,我马上让他给您赔个不是,您要他唱什么他就唱什么。”
“算了,一群养不熟的东西,听你一曲是看的上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要知道狗都比你们值钱。”
“是是是,红儿,还不赶紧给王四老爷唱一曲消消气。”
二爷吞下一肚子的闷气,虽说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十几年来,受过的骂,挨过的打不知多少,不愿记,也不想记,但有时总会多多少少记得,正如他十二岁初次登台的时候,因长得倒是俊俏,被挑中了旦角,但他死也不愿演,硬挨了一顿狠揍,长了点记性,后来太紧张索性一不留神把唱词给读错了一句,连续几天没饭吃,那滋味可不比被挨打来的好受,长大后在台面上的风光无比,梨园皇帝,霸王别姬,名将挂帅……但始终是戏子一个,台后只是九等之人。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底锁山河暗……”明眸带线,含泪似血滑过凝脂之肤,难辨哭未哭,一曲离殇。
第二幕
回忆潮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民国十五年梅月廿六。
前些日子可没少出事,副总统了退位,本该让百姓们欢乐一把,但无论是东北失守还是因中山舰的事情,人心惶惶,身怕是那个不留神便是黄埔江畔一片血骨。不过这世道乱还是不乱,不是我们说的算,戏还得唱,战还得打,也不知为何少帅随父路津刚好碰上了上海名旦红老二赴日演出。
一群军官进了戏场子,便是一座。来者谁?
原是那北地九省督军,一身军服,硬朗轮廓,挺拔的身姿,精神极了,最是耀眼,他静静的看着台上伶人,任凭那一曲叹息,一抹丹红,一声细腔,一场经年隔世的梦带他远离战争,回归情长。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
曲未散,便没有凡世的纷纷扰扰,没有儿女情长,没有国仇家恨。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姮,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台上优伶台下衣冠,来着百人,唯独你我,仿若知己,他看着韶颜稚齿的他嘴角稍翘,一笑生百媚,此时亦是无言甚似万语。
连续几日少帅都会抽空来戏场来听戏,时而一坐便是半个时辰,也许是最近战事不像十几日前那么吃紧,也许是他抽身给自己几日的安宁,也许……
他们没有一面之谈,只知昨日台上他花影叠衣贵妃醉卧,次日便是那大英杰烈,俊扮生相。半身娇娥半身郎。
日逢初十,天津下起了小雨,街道上倒是清冷,几声稚儿的卖报声却仍能听到,“号外!号外!大元帅奉直联军从天津进入北京!”
二爷拉了拉嗓子,台下仍是满座,但唯独一人缺席,他皱起的眉宇,多了一份愁容,记得昨日那人便有些坐立不安,在来人在他耳畔来报了什么事后,便急忙离场。今日的开场比平日延迟了十几分钟,他望着门外,直至戏场内响起了锣鼓之鸣,人终究未来,不知为何一阵失落涌上心头。
罢罢罢……
曲终,梳妆台上他不舍妆容?用眉笔轻轻勾勒着一角,他只是还陷在昨日那的郎儿初遇的戏,
“师兄,你的信!”
“谁的?”
“不知,多半是那些阔少们。”
他拆了信封,字迹齐整:
赴京一战路经天津,有幸听君一曲,不负此行,但家国未定,郎辞梨园,甚是遗憾,我张某来日定再赴于此,愿你我还能邂逅菊坛。
第三幕
“往事萦怀难忘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回神看,曲还在唱,洪二老爷懒洋洋的依靠在椅子之上,磕着手中的瓜子,脑袋一晃一晃的随着音律,时不时叫好,虽说这首唱词也本该是生唱,但不知道为何却再也无人追究。
同样的景,却一番故人,一番新。
无意忆起民国十六年。
那人就坐在那儿,永远都是台下最起眼的位置,还是一身军装,偶时披着大氅,没有什么改变,听着台上唱的戏,品一杯普洱,门外涂月纷飞大雪,但却感觉堪比暮春暖和,未有一丝寒意。
唱完了戏,便打算回去了。
“请留步!不知还记得我否……”
二爷露出了一个谈谈笑容,“虽没见过少将几面,但我红某的记人还是可以的。”
“看你在台上的样子,本以为定是忘了我。”
“军阀之人,岂敢不记。”
“看起来,红二爷可是对军阀有偏见?好了,有也罢,无也罢,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已习惯。”
二爷最初并不知道这位衣冠座客是何等人,但随着东北政权的确立,报纸上的照片,这才明了,也就自然没了好脸色。
“我曾回过天津,但那儿你已经不在了,后来经打听才知,你等是上海的戏剧班子。”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失约?我张某从未失言过。”
“我张某好久没有来戏园子里听戏了,半年前便有这心思,只是以国内局势愈发紧张,今日一听果然,不愧梨园皇帝!”
戏台上怎么又出神了?常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或许是对的,那是他们不敢有义,更不敢有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儿即使以兄弟相称,明儿也是别离一场。
那日之后,他俩常常在宅院里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时而还唱上一段,虽二爷只是戏子一个,但这女气的俊容下却是满怀着自己的想法。
“军阀当道,但非我本意,我怎会不懂停止内战。若我可以,愿用我一腔热血去安国土。”说着,少帅喝下了一杯暖酒。
“别喝了,明早你还要赶往北平。一切都会过去的,记得当正值子时,必近黎明。”
“相信我如果我还能在战场上归来必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二爷看了一眼少帅,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好了,好了,让明日的愁明日愁去,今朝我只想听你一曲。”
二爷兰花一指反向上抬起,柔情似水,他手持扇子,半掩着面颊,只露出稍许峨眉杏眼,婀娜着身子,轻推着手扇,翩若惊鸿,唱着那郎骑竹马的戏。
“这一别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相见。”
“唱的好,好!”台下一片掌声。
过去了都改过去的,记得又有何用呢?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难……”从他的口中传出的时候,他含在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的顺着脸颊留下,非自怨天命,而是哀故人为何方。
愁,愁,愁,
忆,忆,忆。
他的脑中不断的出现那一封封往来的书信。
民国十七年。
一月,自从父亲和其他军阀取得了暂时的妥协,我开始有些担心……
二月,革命军众多,而我们寡不敌众,但局势到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糟糕,因此我倒不是特别担心正太一代前线,可不知为何,就是有稍许的不安……
五月,已经两个月没有写信,只怪事务繁忙,父亲的势力大势已去,我倒觉得不必在做任何挣扎微妙……
六月,虽然早些日子便知道会如此,但当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还是难以接受,对于百姓来说这不伐是件好事,但不如如何血浓于水,非几言几句节哀顺变便可抹去的。
民国十八年杏月。
想来自去年的六月,你我便断了音讯,我常在北平的听到我们初始的那首:“忆旧游,二月红,暮烟垂,甚思念……”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君为何处,演尽离合,也无人相和,繁华落幕,往事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