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在这里踯躅徘徊
　　 等待白云给你洒下一滴甘露
　　 雾中的鸟儿衔走了太阳
　　 留你一个人在路上
　　 城市的十字路口前，你迷失了方向
　　 红绿灯给你指向南北东西
　　 摘自邓元兀《雅诗集》第六页（美邱徳出版社）
　　
　　 《周易》乾卦第一
　　 乾下乾上
　　 《乾》：元，亨，利，贞。
　　
　　 第一章初九：潜龙，勿用
　　 这个城市你是很熟悉的，你来这个城市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你都很熟悉，熟悉的程度就如你熟悉你的教案，你的手指，你的五脏六腑以及你全身的毛细血管。你可以眯着眼睛把它们数出来，你这时不得不佩服你的记忆力了。你这时完全把你自己比作古代某位天才（下笔琳琅，下笔如神）。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精力用在你的工作上呢（你的领导对你这样说！）？虽然这座城市这时仍是昏沉沉的，罩着一层薄雾，整个城市变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城市就像几十年前的恋人一般（虽然你早已没有恋人的感觉了？）。你为了能准时到达学校，你还是与“床恋”抗争了好一阵子。你就在慵懒的晨曦中摸索起了床，你还没来得及喝上你妻子用九阳牌豆浆机给你打磨的豆浆，你就拖着鞋跑到了街上，你的鞋带还没有系上呢。你对你妻子说，要迟到了，那些可恶的小崽子们就是不听话，你不到场，他们就不会张开喉咙读书。如果教室里没有哇哩哇啦的洋鬼子似的叫声，那些查岗的领导会扣去你十元的早读小费，你的心情将又会一落千丈。十元对于你，不是稀饭和干饭的问题。你的妻子会唠叨：你在“活人”上是又失败了。
　　 你对这个城市，以至于所有城市都产生了恐惧。你妻子说你应该回到原始社会里去。你向往的是几畦田地，几间瓦房，几丛竹林，几株苍柏，几朵白云和几朵野菊的地方。城市啊，你觉得太恐怖了。森林般的楼房，却没有森林里湿润的空气和生机勃勃的情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以及奔跑的野兔和飞翔的藏野鸡）。人们冷漠地相互望着。你好似一只只孤单的鸟或孤独的兽。我们在梦里也不会相望（民老死不相往来），更不会带着善意的体温握手。我看见过你温润的皮肤，如碧玉一般，多么渴望能握住你的手。可一觉醒来，你又在哪里呢？你是在一楼还是在三十二楼，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我仰着脸向你探视的时候，你正打开冷风充盈的玻窗向白云调情。城市啊！棋局似的街道让你走进了迷宫（后现代的符号化）。向左还是向右，向北还是向南，向东北还是向西南，向西北还是向东南，都可以到达你要去的地方。你面对的是《周易》里神秘的八卦图。你可以坐飞机，乘高铁，打的，骑自行车。你这时迷糊了，在清晨的薄雾里，你只模模糊糊辨明了你要行走的街道。天还早。你的脚步和你的心脏就急促起来了。
　　 薄雾中的六道白色斑马线就在面前，如同一尊乾卦，六条整齐的线条整整齐齐地横亘在你面前。如一首不可跨越和艰涩的格律诗。这也是一条汹涌的河流，翻滚着成群的波浪。只要你跨过了这一道斑马线，再走过一条街道，你就到达了你的终点。你的小崽子们就会像在狂欢夜一样对你呼喊，你终于到了！可你现在得跨过那第一条白色斑马线。
　　 就在你踏上第一条斑马线时，你的耳朵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鸣笛声。一股股黑烟从远处冲来。你睁不开眼睛。你耳鼓早已被撞破了。你有如你一株内部被虫子啃噬尽了的枯树直立在千仞的悬崖峭壁（花岗石般坚硬）上。这是你曾经梦想的城市啊！
　　 你母亲给你叙述了一个故事。就在你一岁的时候，那个时代，你母亲和你父亲太穷，竟然没有什么东西拿出来给你这个第一个儿子吃。你在大人们都出工了的时候，面对着明晃晃的太阳你手脚无措，在你与苍蝇拼打了几个回活之后，你就觉得无趣了，你便慢慢爬到了青石板铺成的院坝里，那里放满了古巴糖似的东西，你觉得很甜，你就用舌头去舔去吮吸它们，你太饿了，你的母亲没有奶水，你干脆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吞了下去，你顿时觉得肚子饱饱的的，白花花的太阳也觉得满意了，蝴蝶在你的头顶飞舞着，小鸟们在放开喉咙唱歌。你就躺在那青石板上呼呼睡着了。在青石板的凹洼里，留下你清清的涎水。
　　 清风一吹，你的肚子不舒服了，你的肠子里像有针一样的东西在乱扎，你的哭声更大了，惊了晒太阳的小鸟们，但它们都躲得远远地，你的哭声让它们感到非常恐惧（奇怪的哭声）。
　　 你的父母把你送到公社医院，想让医生们止住你的哭声。但医生们认为你只是得了感冒，甚至是得了肺炎。于是开始了近半个月的输液治疗。最后，你还是嗷嗷直叫，你只是发不出那个“痛”的读音。你的声音愈来愈弱了。窗外的树影也成了一块块排骨。你也快成一根排骨了。一位好心人对你母亲说，这里恐怕救不了你儿子的命了，你到嘉陵江边的那个城市去看看吧！城里的技术高明！你母亲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收拾了几样衣服，就像揣一片荷叶一样怀抱着你，来到了你现在站立的这个城市，匆匆地走进了这个城市的县人民医院。
　　 县医院的大夫对你母亲说，你儿子不碍事的，只是吃了硬东西伤了肠胃，吃几副消食的中药就好了。你母亲才放心了。
　　 你的父亲在你现在刚刚走过的老街边上，临时砌了一个土灶（那时没有城管，还有好心的市民给你父亲送来了几捆烧柴），给你煎了一碗药（当然，你只能喝上几勺子）。当晚，药就起了作用。你拉了一泡奇臭的硬屎粑粑。你觉得你的肠胃舒适了许多，你的哭声也小了许多。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还清楚地记得，你母亲哭了，又笑了。你母亲那时是多么年轻，又多么漂亮。你长大之后，你给你母亲说，你在母亲肚子里时候，你就能看见天，白晃晃的天和云朵，你的母亲只是笑。说你真是个傻子。你后来给你妻子讲这个故事，你妻子当然给了你一阵棒喝，你成了神人了？你咋个没有成精呢，你混得只在这里写小说！编一些城市里离奇的怪事，我看你就没有什么出息！你吓得便缩住了弹簧似的舌头（你不敢与你妻子演绎苏秦与他妻子的对白）。
　　 你得感谢这个城市，你向往这个城市，但你长到十几岁了，你还没有想到过你还会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离你太远了。好像是太阳与地球的距离，不，是地球与河外星系的距离。你的童年不是在这城市的街道上度过的，你没有穿越马路和斑马线的技巧和习惯。你的童年是与那条长角水牛度过的。在山湾塘里，你与那条水牛在水塘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城市是没有水牛的。也不会听到牛儿哞哞的乐音。
　　
　　 第二章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你这时踩上了斑马线第二道横线。一只轮胎从你的脚趾边紧紧擦过，你又惊又气。你，那些司机也是人嘛，这里是斑马线，抢什么道嘛，交通规则哪里去了？交通警察们哪里去了？
　　 晨曦渐渐浓了许多，但，人们的脸，飞驰而过的车牌号你还看不分明。你知道，你要是躺在了那些霸道横蛮的车轮下，模糊的晨曦会掩盖着这一切，你的生命将显得毫无价值，就是那些探头也会装着眼瞎。你还是忍下了，死死地站在第二道斑马线上，让前后的车辆飞驰而过。呛鼻的灰尘和汽车尾气直扑而来，你几乎要晕厥了。你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站住了脚跟。你想向交警和城管呼救，可这时，早晨六点半，冬季的早晨六点半，那会有那些“城市标志性”人物的影子呢？交警说，我们不到时间不会上班，可为什么你早晨六点半就上班了呢？有人说，这是你工作的特性，你就忍着吧！你过斑马线小心一点不就行了吗？你这时就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那一间这个城市最老的“玉台好”（也许历史上并没有这个名字）照相馆，听说，它有上百年的历史，这个城市里的几代人都在那里照过相。从生到死，不知照过多少相片。那一年，你曾从这个照相馆门前经过，可惜，你没能踏进过。你后来想想，那一刻，你要是踏进了这个照相馆，你的人人生将会重新改写。说不定，你会考起“一本”，你就会早早地评上高级职称，你会当什么个鸟主任，手握一只黑笔签个什么字的，兴许会有人给你递上软中华香烟，你吐了一个烟圈说，行，行！好滴！好滴！（你知道你是在自淫，最贱的知识分子的特性）
　　 你读遍了古老的历史，你相信历史机遇。你能遇上了历史机遇，你也可能失去了历史机遇。你在前面不远的“玉台好”照相馆”前，失去了你最佳的人生机遇。你后来“扼腕长叹”，但于事无补，你就连眼泪也不许自己流出来。因为它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它错在愚昧，错在落后，错在自己是个农民。你能自己抓住你的头发把你自己提起来吗？你能治愈你的愚昧吗？你能用你今天的聪明来治愈你昨天的愚昧吗？人不能两次同时踏进一条河里。
　　 你现在站立在狮子街头的十字路口，面朝巍峨的林云山，你的左面就是现在的临江宾馆，在三十几年前，它还是这个县最高档的县委招待所。它除了要接待上级贵宾外，就要接待我们这些将来的国家“干部”。你当时参加高考就住进了县委招待所。你考得不错，考场上发挥得很好。你想，你要凭你那支笔，给自己打出一番天地和活路来。你还要回到西河边那个穷山沟沟里去？看清澈的水里游动着细瘦的鱼儿？你家里那几间破屋兴许连个老婆也说不上。就是在答题的间隙里，你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还受不了你母亲的眼神。呆呆的，迟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磨盘或碾盘上带糠的米粒和碎玉米。你的眼光就触到了白云和白云下的某个城市和城市的房屋以及单位。你的注意力就特别集中了。你的答题也就非常精准了。你的考分当然就高了许多。也许你太过兴奋了，你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你把三年前的一张发黄的照片交给了体检表。那是没有电脑和网络的时代，当然谈不上网上录取。当录取老师看到你那张小照片时，非常生气，考分很高，为什么长得这么丑，眼斜得那样，怎么能教书育人，有失瞻观。去！去！你的档案就成了垃圾。你永远失去被录取的机会。而你仍在梦中想象你红红的录取通知书，想象你怀揣着通知书来到这个城市，向这个城市致意，拥抱这个城市，献出你的爱心。也许，这个城市的某个女孩会牵上你的手。在月儿升起时，来到柳林河坝前，看沙滩上鱼儿留下的弯弯脚印。
　　 你在山湾里等啊，等，始终没有等到那喜人的信息。稻子收了，你的惊喜没有到。橘子黄了，你的惊喜没有到。秋风吹起了，你感到身上有阵阵寒意，你的惊喜仍没有到。到了十月间，霜露降下了，青草变成了枯黄，似乎大雪不久就会降临，你感到你的希望落空了。这个城市欺骗了你，你似乎注定与这个城市无缘。你从此憎恨这个城市。你想起这个城市，就像想起深深刺痛你自尊心的的恋人。她在天边云霞的那头，你在大山深处的这头。你望着皓月的时候，她正寻找着调皮的星星。你说，什么时候再踏上城市的斑马线呢？因为斑马线是城市的标志。
　　
　　 第三章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你终于踏上了第三条横线，你的脚底黏上厚厚的白色的油漆，这说明城市工人在不停地刷新斑马线。斑马线是城市的标志，也是城市的文明。车辆和行人都应该遵守它。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遇到了这强盗似的车辆，你怎么在城市里行路呢？
　　 也许查班的领导早已立在了你的班的门口前，在怀疑你的身影为何迟迟没有到。单位的规章制度就应该随意被破坏的吗？我不管你怎么上班来的过程，我就是看你的结果。现代企业管理模式早已深入骨髓，叫人不寒而栗。你看看教的小崽子们吧，考好了皆大欢喜，考不好你得落下个责任事故的罪名。轻则批评，重则跟你的高级职称说“古得白”。你对此是深有感触的。你这时望望高高的林云山，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丛里，一排排高大的教学楼直摩云顶，那闪烁的灯火在晨雾里时隐时现，飘渺得像天宫一般。你着急也没有用，一辆白色的小车在你面前快速划过，紧贴着你的胸前。你看到一位少女灿然地对你就那么一笑，你又觉得这城市还是有温暖和美丽的地方。你似乎觉得那艳艳的笑在哪里见过？你的心思又跑到了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回到了读“大一”的时候？
　　 你又在这个城市里跑了几趟。又是买参考书，又是看考场。你终于从代课老师的岗位上走进了考场。你的头脑木木的，空空的，你完全不知那题是怎样答的。但你终于考取了。你终于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午后，从乡镇邮政员老左手里，接过了一张早已没有体温的有汗渍的通知书，当时，你并没有激动。你预先设计的表情没有用上。在人们的眼里，你早就该完成这个任务。这是“过去时”。就像你结了婚之后，你就应该生一胎和第二胎一样自然。这个城市需要年轻人，不需要你这些老骨头了。那时，在你的印象里，城市一定是你的，你可以毫无迟疑地跨过斑马线。走进城市里的某个单位。
　　 你的紧张神情还没有退潮，你就遇见你的恋人。你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你要在城市里演绎你的人生。你早已抛弃你乡村美女的标准，你要追求现代城市真正的爱情。在不远的车站里，几十年后，每当你看到那座车站的时候，你脑海里还会涌起当时的情景。车站整个儿被一层白纱似的白雾给罩住了。那浓雾又如你恋人洁白的肌肤让你干渴的心感到无比惬意。你是敢于握住她的手了。她曾经多次拒绝你，想摆脱你，你都没有让她“得逞”。从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一直追到了她的老家，嘉陵江边的一个小镇。她的父母开始也不认可。说你太土了，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长了一副不好看的脸。你似乎差点儿绝望了。你还是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你终于可以拥抱她了。你们谈着笑着，忘记了城市的车程表。你们谈着笑着，看看天色已经放亮。你顿时醒悟了过来：你们去成都的班车早已出发了。你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你顿时觉得这个城市对你非常友好，你要感谢这个城市，你曾经牵着你的恋人穿过这个城市去寻找你快乐的日子。那时的城市没有这么多车辆，你轻松地跨过了亲切的斑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