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薰兮
那时的乡下乡镇初中,被称为“带帽初中”,意为不具有正规办学的初中,不仅师资不合格,办学条件也差。练习题考试的试卷都是油印的,一般只有一面有文字。平时根本没有做过接近考试的双面印着试题的模拟卷,三年下来,在我的思维里已成一种定式,考试卷子只有一面有题,那一面不需去看。
初中预选考试在升钟区中学举行。我慢慢地走进了考场,一切都按考试程序进行。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鄙视这个考试,认为多此一举,依照我平时的百战百胜的业绩,预选哪在话下?一看试卷,让我笑死了,区区这几道题,简单得很,如吃一碗面条一般简单,我没用十分钟就解决卷子上的所有题(试卷的一面,总分48分,实得45分),做完之后,我就稳坐在凳子上浮想联翩,这么简单,何老师却那么细致地叮嘱,可笑,是不是年纪大了啊,我考上之后家里人该怎样表扬我,亲戚朋友要到家里祝贺了,我也该苦尽甜来了,我也要成为一个吃公粮拿工资的国家人了,放几天电影庆贺吧,高兴死啦,那个丑一点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呢,还是等媒人来说吧……
叮铃铃,考试结束钟响了,我随着考生们鱼贯而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考题,有的说,这个简单,那个说,那道问答题难死了,我答了一大页纸呢。那道题答了一大页纸?我不解问。问答题啊,十五分一道的那道题啊。我咋没见到?在第二页上啊!我几乎昏了,差点儿都没有喘过气来,这种感觉与在几十年后在青藏高原高原反应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完全相同,我顿时感到极度的绝望而苦恼,极度的苦恼而绝望,那天的太阳光可不是太阳光,简直就是在十五岁的我的面前泼下的痛苦的血,路边的柳条随风摇曳着,他们似乎是一条条鞭子在狠命地抽打着我的心,飞来飞去的小鸟在槐树里叫着跳着,他们是不是在讥笑我这个“夜郎自大者”?似乎我一生的“不顺”就此拉开帷幕,我是继续前进还是退缩?我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考场外面的田坎上。多少年来,我每逢路过那个地方,就会想起那个黑色的中午,那仿佛天地倒塌的绝望的感觉就如潮水般涌来,并不时在梦中显现,从此以后,我看都不敢和不想看到那个地方,那个布置考场的教室也许早就拆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心中、梦中那魔鬼似的的考场永远不会消失,在我的意识里就像那删不掉的电脑病毒,让你心中产生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何老师是如何安慰我的,我是怎样走出了那一天的黑暗的,只记得我当时仍坐在那湿漉漉的田坎上,准备好眼泪大哭一场。那时,何老师大步流星地走来了,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撩起衣襟。他走到我跟前,大喝一声,快起来,回去吃饭,有啥大事?把后面的科目考好就行了,你的水平完全可以考起!掷地有声的几句话把我从痛苦中惊醒。的确,我没有时间痛苦,只有在痛苦中奋勇前行才行。在几个同学的拉扯下,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返回学校,胡乱吃了几口饭,蒙着头睡了个午觉,又随着考生流进入到第二堂语文考试。就这样,在昏沉沉的感觉中考完了所有的科目,最终的感觉是一切都完了。一考完,我招呼都没有给何老师打一个,就急急“如丧家之犬”,收拾了行李,一溜烟地逃回了那偏僻的乡村里去了,自己去品尝自己的那点孤独的痛苦。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去数数天上的星星,在一道又一道的田坎上在水牛的后面踌躇,撒气时,一次又一次地将野鸭打得在树丛里乱飞。
的确,正如何老师说,我的知识水平是达到的,只是失败后的心态没有调整好。何老师说,你的总分离预选线差两分,可你在语文题中“给下面句子打上标点”一题,你竟没有划一下,你完全慌了手脚,你要是安下心来,就是随便用笔点几下,也可以得2分,你失败在于你意志不坚定,不在于你知识的多少。这些话,在今天看来对我和对我的学生都有启发和教育意义,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做到呢?是我没有学到何老师的坚毅精神和宽阔胸怀。我当时只顾及了我的痛苦,只注意到了眼前的得失。
我离开了何老师到建兴读高中了,ade,我的南部中师,ade,我的凌云山。考大学我也出了岔子,又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考生体检表上需要贴一张照片,当时我不知也没有谁告诉我城里有两个小时就可以照出来一张的特快照(当然不能与现在相比),我就将以前的一张发黄的旧照(本人眼睛斜视的缺点放大了若干倍)贴了上去,殊不知这是我的致命的错误,录取时录取老师看到了这张照片,以身体不合要求坚决不予录取,结果又名落孙山。我便悄悄地从何老师住的升钟镇溜过,我哪有颜面见我的何老师啊,我简直就是一块废物。
何老师并没有放弃对我的关心,亲自到我家里探访,叫我不要灰心,不要丧失信心,你的人生的路还长,还要努力,他还称赞我母亲做的家常菜,特别是升钟特色菜“尖菜子”(肉馍)很好吃。
我实在没有出路,就在村里代课。由于不是正式编制的,连开会的“待遇”都没有,这让我异常苦闷,又是何老师从心理方面援助了我,给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我看你对你的处境很不满意,你还是去考大学吧。何老师在1986年4月的一天对我说。
我怕我考不起了,我家里没有钱去复习。
那你就边教书边复习吗。我联系升钟中学让你免费复习。
后来我果真到了升钟中学复习并参加了当年的高考。
我后来到了西陲,离开何老师达十年之久。
当我再次见到何老师时,何老师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但他的思维还清晰,对我们那个班的学生还记得一清二楚,特别是有同学提到我的名字,他总是说,他现在在哪儿,回到内地没有?同学们把我一推,说,何老师,杜伊就在你面前。他就把我一拉,连忙说,好,好!
我就向他唠叨些不如意的事儿,他只是说,古人说之类来教导我了,我也知道我不该在让何老师操心了,我自己的学生也已经长大了。
我们还经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人一老,病就随时到了,特别是像何老师这样经过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的人也是如此。但听他的家人说何老师的病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三高”罢了。只要调理得当,一般不会出现什么大的状况,谁知这次就不行了呢?
我的电话又响了,是老郭打来的。
问,到哪里啦,老班长,我们都等你很久啦!
知道。我已到了大河镇。
快!
好!
我又催了司机一遍,尽量快点,师傅。
已经够快了。司机生气了。
浓重的夜色已经笼罩了西河两岸,已经看不见升钟场熟悉的老层山和旋子山了,只要凝神听去,就可以听见西河水哽咽似的潺缓的流水声。平静的河面上不见了白日里的航船,就是两头尖尖的打渔船也不见踪影。星星在山头上躲躲闪闪,很不情愿地落到树丛里去了。一轮圆月挂在东天上,却没有往日里耀眼的光芒,只是被一层又一层黄晕罩住,地上也就没有往日里清澈如水的月光。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只是今晚的月色没有苏轼笔下的月色明亮,昏暗晦涩多了。但我们的何老师真的“羽化”了。他走完了他应走的人生之路,是悲是喜,是非是过,这就看各自的“禅悟”了。
我终于到了。
众人把我拉到已经“安睡”了的何老师面前。
我双膝跪下,只顾给何老师磕头,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深深地祈祷:何老师安息吧!
我们和他的家人、亲戚几乎都没有哭出声来,白炽电灯发出眩目的光芒,像一枚枚耀眼的太阳,让天上的月亮失色。每个人的心情似乎都非常平静,我们似乎在送别一位去远方的亲人,而他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回到这里来的。这里有他住过多年的老屋,这里有他喝过多年的井水,这里有他在夏天傍晚乘凉歇息过的桐子数,也有他吟咏唐诗和古文观止美文的竹林,还有在林荫小道上跳跃的小鸟,夕阳金子般的光线投身在渔家坝那边的山尖上。
当我走出屋外,看见东天上的月亮终于挤破了云层,高高地悬在静寂的黑魆魆的山峰间,发出微黄的光芒,如一盏悠久的长明灯照耀在这亘古寂静的川北山颠之上。
群里定期会讨论小说写作问题,互相学习。祝您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