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头，两队人就掐上了。其实这样的情形每年都会有，主要还是各个村子之间的年轻人都要比一比，大人们都乐意看。在前面吹唢呐的阿海先变了调，乐队配合他的调子变化着，不懂的人在旁边看热闹，懂的人早已哈哈大笑起来。对方领头小伙子性格更烈一些，猛地推了一把阿海，两方年轻人扭在一起，花唆的领头人振江推开人群，仔细看来年龄倒是和阿海等人差不多。“干什么，干什么，按规矩来！”说完吩咐花唆几个年轻小伙搬来桌椅，“干什么？”
　　 “干什么！你没玩过啊！”振江回应他。
　　 “怕了！”阿海也不怕挑事。
　　 “我怕你！来！我等的就是你！”原来去年他们就输给了木嗒村，今年是故意等着木嗒村的队伍。
　　 男娃子，比的就是身上的劲！扳手腕！那被红布缠绕的桌椅，分明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桌旁站满了人，就围着阿海两人，振江为二人做判，稳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还没开始呢，两人就较起劲来，都紧紧盯着稳着他们的振江的手，只要一松开就使出所有的劲。阿海有点分心，他察觉到振江的力气显然比自己大，一个人扶着也不觉得吃力，突然振江的手就松开了，阿海反应慢了些，手背差点贴桌。他咬紧牙关，使出劲来，手臂上青筋暴起，紧紧盯着握在一起的手，对方已经明显感到不能让阿海抓住机会，否则就输了，必须趁着他的手没有摆正就确定输赢。他也使出浑身的劲，前身向前倾斜，阿海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摆正手臂可能没有机会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逼他犯规！主意落定，阿海计上心头，聚上一口气，猛地使出劲来，那小子一急，左手撑在了桌沿上，“咚”一声啰响，阿海赢了！木嗒村的小子们欢呼起来，带着队伍朝神庙去。花唆的神庙和神树是山民的共有财富，山民们在这里拜神树，拜山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拜完神树、山神，大人们有事儿商议的忙去了，接下来的时间是少年们玩乐的时间。
　　 作为主办方的花唆村，准备了不少船停在岸边，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比赛！一条船上四个人，比赛形式很简单，不像赛龙舟还要鼓手，就简单的比哪条船先到终点。阿海带着同村的三个小伙子，花唆村的由振江的弟弟振杰带着花唆村的三个人，阿海抬高了嗓子问他：“你哥呢？”
　　 “我哥忙着和我爸他们办歌会，没时间陪你们玩，我来陪陪你们。”
　　 “你不行！叫你哥来，要不然会输的！”龙洞口的人在一旁叫起来。
　　 “别牛！比一比就知道了！”振杰也不示弱，就算动嘴皮子，也不能输给别人。
　　 所有队伍都准备好了，六个村子，六条船，随着一声锣响，岸边吹响了牛角号，六支船奋力向前划出去，花唆的船队处于领先，阿海紧紧跟在旁边，龙洞口的也不示弱，紧追在后面。都说花唆的振江、振杰两兄弟本领大，那确实不是吹的，振江虽然有事不能来帮忙，振杰一个人也指挥得很出色。尽管如此，振杰比起振江还是差了些，比起阿海也强不了几分，开船前被龙洞口的激了一下，求胜心切，开船时用力过猛，这会儿有点累了。阿海有所察觉，指挥船队全力冲刺，振杰一直对哥哥很敬重，年纪轻轻就可以和大人们办歌会，突然心里有一种想法：不能让别人觉得是因为大哥不在才输的！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比哥哥差！想到这里，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劲来。阿海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后面还有龙洞口的紧追不舍，不能就这么放弃，也豁出去了。最后的冲刺，花唆和木嗒的一起冲过终点，获胜的一方四个人可以在这一天戴上神庙供台上的银环，花唆作为主办方礼让木嗒，木嗒村的少年们获得了这项荣誉。
　　 到了晚上，吊脚楼上张满灯笼，石拱桥下也挂起了灯笼，过去没有照理到的栈道也打起灯笼，总之这个晚上是被灯笼包了，隔远望去，好不气派！据说这一次除了各村的分钱，政府还特批了一笔钱来，说是要大力扶持、保护少数民族文化，晚上政府还会有人来照相，用来做宣传。不过，晚上还是歌会更有看头！六月六对于多数少数民族来说是个大日子，这一天青年男女以歌为媒，相识相爱。每个地方的少数民族都有自己过节的形式，在这里，人们以篝火拉开歌会的序幕。
　　 在地上放着三个用草扎成的草垛子，边上系着绳，绳子的数量是不固定的，根据草垛的大小来增减。年轻力壮的伙子们抓住绳子，使草垛悬在空中，这时广场上敲起神鼓，开始点火，等到草垛的表面完全烧起来，小伙子们开始转着圈，跟随着鼓点变换方向。突然响起两声急促的鼓声，人们都安静下来，随着三个草垛之间一位年长者出去的一声“哟……”，草垛被高高荡起，又随着一声“喝”，草垛重重地拉向地面。可别小看了这声吆喝，没有扩音器，没有话筒，一声吆喝要让广场上的人都能听见，还能在谷内回响，这须从小练起。在平时宴间叫席，吊脚楼上向下面传达音讯，都得是他，说话的本事也从小练起。草垛砸向地面，顿时冒出一圈火星来，小伙子们也要配合得默契才行，底面须得完整地砸下来，出的火星才会冒成一个圈，他们是不怕被火星烫着的，在他们看来，那仿佛是一种洗礼。小伙子们围起来将绳子放到草垛上便退下，这时围在外围的人们将火把堆在草垛上燃起篝火，人们在篝火旁欢歌载舞，好不热闹！
　　 阿海看完篝火，想着回去，突然听到岸边青年唱起歌来，便留下来听一听，一看男方是花唆的振杰，岸边的女孩子分明是孙家大爷的孙女！阿海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的自然，那股压力也没有了，他们还在对着歌，大概意思就是说让他们过去。花唆的男孩子们故意不划船，振杰站在船头急了，龙洞口的故意划快船过来撞他们，船身摇晃，振杰掉了下去。阿海也不顾那么多跳下水去，向岸边游去。这时，岸上的姑娘们都欢声叫起来，河面上的人也开始起哄，就看两人谁先到岸边了。阿海是自己跳下去的，当然全力以赴，振杰掉水完全是意外，但是众人起了哄，不得不装个样子，也向岸边游去。
　　 阿海游到岸边，伸出头来，女孩们都把那姑娘推出来，她只好去拉阿海，一看见是阿海，心“咕咚”一下，脸瞬间红了，也不管水里的阿海就跑开了。岸边的姑娘们更炸开了锅，怂恿阿海追上去，上岸的阿海知道今天的机会难得，不追上去以后就没机会了，再说了，今天这样的节日就算真的追上去也不会有什么闲言，索性追了上去。就这样，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阿海迈出了靠近那个人的第一步，而岸边振杰上岸后依旧欢腾着。
　　 追到吊脚楼下，阿海好像是跟丢了，心里有点失望，正回头，那姑娘突然出现：“你干嘛跟着我？”
　　 阿海愣了一下，心里第一感觉就是她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远，是可以让人靠近的，随后便大胆地说出来：“我喜欢你！”
　　 姑娘被突如其来的告白惊得堵住了嘴，她转头走，阿海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两人在吊脚楼旁边坐下，却又不说话。静静坐了一会儿，姑娘盯着阿海的银环看，“今天赛船赢的。”阿海告诉她。
　　 “我知道，我看到了！”
　　 阿海从脖子上取下银环，要给她戴上，她缩了一下，“这是你们男生戴的！”
　　 “怕什么！”阿海给她戴上。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会会，我家就在花唆。”
　　 “会会。”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她的名字，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心里无比激动。
　　 “会会，该回去了！”阿海正想跟会会说什么，她的同伴却找了过来，“我该走了。”会会站起来，取下银环递给阿海。阿海接过银环，而会会就这么离开了，对于阿海来说，唯一遗憾的是今天给她戴上的不是那个镯子！而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回到木嗒，阿海拿出那个镯子，放在怀里，从此他看到了希望，镯子不再离身，只要有机会遇到她，他就要送给她。这样的机会只会是一周一次的赶集，否则没有其他机会遇到她。可是到了赶集这一天，阿海并没有看到会会一家来摆摊，阿海心里着急，可是自己没有办法，只有等，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会会。阿海终于等不下去了，这个月的最后一个集日过后，阿海带上镯子来到花唆村找到振杰。“你们村有个叫会会的，你认识吗？”
　　 “同村的怎么会不认识！咋，看上人家了？”
　　 “你别管，你告诉我她家在哪？”
　　 “搬走了，快一个月了都！”
　　 “搬走了！”
　　 振杰看出了女子的心思，劝他：“行了，别想了。”
　　 振杰告诉阿海，会会是两年前从城里回来和她爷爷一块住的，因为她父母在工地里出了事，学也上不了了，不过她父亲舍命救下来的那个工头是他拜把兄弟。现在挣钱了，把孙家的老人家和会会接城里去了，还供会会读书，“我们哥俩不说外话，我劝你也别想了，这今后她读书出来，跟我们就不是一类人了，别说你我，就算我哥，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
　　 “读书怎的，不读书又怎的。”
　　 “那天来的城里人你没看见呐！你说我们跟人家能比不？”
　　 阿海不说话，这说明他已经放弃了，除此之外，他也别无选择。读书，这个在他脑海里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今天却不止一次回荡在自己心门，他从来没想过要读书，就连弟弟要教他认字，他都懒得看一眼。他不敢再去想会会，宁愿把这当成一场梦，可是揣在怀里的盒子还发着烫，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真实。他明白了，他和会会之间的距离是怎样产生的了，他终于忍不住问父亲，“以前你怎么没想过送我去读书？”
　　 “我们家只能供一个，你是大的，得让着你弟弟。”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
　　 “狗日的，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听到阿海的话，木老大顿时火上心头，“你弟弟吃的、用的什么东西跟你不一样，他穿的还要捡你穿过的。你妈打过你？骂过你？什么好东西躲着你了，有什么好吃的她没往你碗里夹过，说这些没良心的屁话！”木老大抑制不住怒火，“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这十里八乡的，能比你能干的也没几个！和老子扯这些事！”秀英上来拉住木老大，他指着阿海，“振科读书，顶多就认几个字，能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回来！”“兔崽子，跟我扯！”
　　 这是他们家第一次争吵，招来了村民们，村民们都劝他别骂了，这事确实有点对不住孩子，“对不住什么，供两个人！老子怕是要饿死这一家人！”“狗日的，当初就等他死了算，还带回来，养成这个没良心的！”阿海不说话，他不想争吵，话已经说出口，虽然很后悔，但也收不回来。
　　 阿海的脑海里回荡着振杰的那番话：“从今往后，她跟我们再也不是一类人。”是啊，在这山里，他很出色，可是今后呢？回想着歌会时城里人带来的新奇的玩意儿，他只能在旁边看着，说不上来那都是什么东西。他越来越感觉到一股改变自己的欲望，他想走出去，他一定要走出去！
　　
　　 三
　　 两年后，他接受了父母为他准备的婚事，女方是龙洞口的，结婚后的阿海想到今后的日子，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还继续呆在山里，今后的生活只会这样重复下去，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孩子以后会像自己一样，连追求幸福的能力也没有。一个月后，他提出了要下山。木老大没有说什么，他走到老朱家去。
　　 进门时，老朱家刚刚吃完饭，“来不来早点，饭都吃完了！”
　　 “这饭还有吃完的时候？”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木老大叹着气，“好好的，叹什么气。”老朱问他。
　　 “娃说想下山去了。”
　　 “让他去吧，都成家了，该为以后想想了。”
　　 “这山里有什么不好，有门手艺会饿死他不成。”
　　 “不一样了，我们穷就算了，他们想闯就让他们去吧，没准将来真能有出息呢！”
　　 “活着就不错了，别想着能有什么大出息！”
　　 “他学那几门手艺还会饿死去了！要我说就让他去了，你也别拦着他了。”过了一会儿，老朱又说：“说到底，他也不算是这山里的人啊，山里的人都想出去，别说他了。”
　　 “我不是不让他去，这刚成家，不放心啊。”
　　 “成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没成家还怕贪玩，挣到就花完，这成了家再有个娃娃，你看他怎么玩！”
　　 过了会儿，木老大才说：“行了，让他去吧，明天你到家里来吃个饭，看个日子，让他走吧！”
　　 ……
　　 两人谈了很久，木老大最终没有反对阿海下山，反正在镇子里也不远，平时看看也方便。
　　 这天，天还没亮，一家人就都醒来，就连家里那条狗也察觉到不对劲，不像往日一样闹腾，趴在地上看着人忙前忙后。做了一桌饭菜，烧香拜了祖宗，吃过饭后阿海带着妻子出发了。家里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只有一箱工具。
　　 两年里，阿海存了一些钱，在镇子里先租了一间房，这个镇子阿海从小就熟悉了，哪里可以买到自己要用的材料心里很清楚，自此，阿海便算是在这个镇子落了脚。
　　 一年后，阿海夫妻在镇子里还算顺利，一天赶集，木老大来到阿海这里，说起家里的事，“振科已经不读书了，从县城里回来了。”
　　 阿海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过去，他不能放着不管，振科必须接着读书，说什么都得让他回学校去。“怎么就不读了呢？他是读不下去还是怎的？”阿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