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第二杆枪(小说)
在打到的这三种东西中,只有兔子可以得到双重利用,精美的肉留着自己吃,皮拨下来卖镇上,一张五十块,也有拿着整只卖的,卖给庄外加油站旁边的回民餐馆,一只一百二十块。野鸡也收,但是价钱低一些,四十块一只。后来二舅卖的多了,跟他们相熟之后,价钱上去了些。兔一百三十块,鸡五十块。二舅因为卖这个,好像也攒了些钱,庄里人都觉得这个怀民别看文文气气的,靠着杆枪还倒成了家。
二舅成家确实是因为这杆枪。那些艰苦而又美好的年月里,二舅打枪的名声在庄里庄外传得很远,谁都知道在河庄有个留着长头发的后生,打枪打得准,兔子打成串,野鸡打成遛,而且枪还是自己造的。打枪,造枪,让众人心里无端地生起一股敬畏感。
有年秋末,河庄发了一场大雨,倾泻的雨水从山涧奔流而下,瞬间暴涨了庄外的小河子,通往对面北山上的石柱桥像面条似的躺倒在隆隆的洪水中,两岸的高大垂柳和庄稼地像搬迁似的随着水流而走,河庄因为地势高而免去了房屋倒塌的灾难。山洪停歇了以后,连着一个半月没有一个人能通到对面山上去,二舅平日里在上面打出的一声一声的枪响,也像被洪水噤了声似的听不到了。
没了生活里的乐趣点缀,日子过得就苦了起来。
二舅有办法让日子过的不苦,他捧着装枪的麻袋走了两里地,到窑庄背头的断石山上去打猎。断石山上有很多的灌木丛和成片的洋槐林,也有很多的坑洼,大大小小的,深一脚浅一脚,二舅走得艰难,在一个很大的浅坑边上他发现了异样,坑周围生着一圈很厚的灌木丛,坑后边是一排紧密的洋槐,在灌木丛和洋槐之间有个黑灰的低矮影子闪来闪去,样子看不大真切,二舅不出声,拿眼和耳朵判断着,觉得这是个大东西。他蹲下来,悄么样的填了火药和子弹,在黑影子往前闪的一瞬间开了火,子弹出了枪膛,换回来了的却是一声撕裂的人喊声,二舅没想到这一枪把窑庄有名的老工匠柳重生给打着了。
柳重生在窑庄及附近的几个庄子里有着很高的名望,他盖起来的门楼既端庄又体面,磅礴中透着秀气,威武中透着庄严,尤其顶上翘起来的檐角,优美的弧度像是飞出去,直指碧蓝的高天。那年月,人们都很看重手艺人,柳重生的名望在二里八乡叫的最响,就像现在二舅打枪造枪的名望一样。
没想到这天,两个最有名望的人这样相遇了。二舅在听到那声撕裂的喊叫后,惊的一个趔趄,刚瞄准时眯缝过的那只眼像烫着了一样上下跳动。他抓着枪管一步一脚跑过去,一个谢了半边顶的男人撅着半边大白的屁股和半边血红的屁股跪趴在地上,黑色裤子退在膝盖处,左裤腿底下压着一截红硬的屎厥子。二舅扔下枪,把眼凑到柳重生血红的半边屁股上,在靠近大腿一侧稍向下,有一道大拇指长的血痕,正洇洇地往外渗着血。二舅猛地一拍双手,哈哈笑道:“没打着,擦过去了啊!”
柳重生在庄里的妙手诊所缝了伤口,回家静养,二舅打了两只兔两只鸡去看他,柳重生趴在垫起来的红绸被子上,胯下垫的高了些,屁股突起来,像是一条前进的蛆虫,脸色苍白如纸,像发过大水后的河床,荒凉无力。二舅身子闪进屋,柳重生慌忙地侧起身体,轻唤了声“来了啊!”这声音传进二舅的耳朵里,不像是礼貌的招呼,而是痛苦的呻吟,他感觉到一丝无言的愧疚。他把东西搁条几上,坐过去亲切地问候:“老哥,感觉咋样?还好吧?”这一声老哥,把柳重生给叫年轻了,也无声地拉近了两人间的关系,“就是疼,生疼,感觉屁股蛋子像烙铁。”老哥笑着说,脸色略有舒展。“疼就对了,说明伤口在生长,说实话啊,看老哥您这样,我心里也难受啊!”也怪我,打个猎倒把您的屁股给打着了。这样,这是一千块,算医药费,我打了两只鸡,让老嫂子给您吨汤喝,野山鸡补伤正好!”老哥有些激动,伸手把钱推过去,“别别,心意我收了,钱就算了,也赖我,屙屎没出声让你误了眼。”正推辞着,老嫂子端着蔬菜盆颠颠地进来,二舅转身一把把钱扔到盆里,扭头出了门。
之后每隔两三天,二舅就打上两只鸡上窑庄去看柳老哥。去了不光看,还说,还干,说的是关切话,干的是家务活。趴在炕上的老哥没想到这个长头发的年轻人看着倨傲,实际是个重情重义的实在人,越看越觉得这小伙不错,心里有意把闺女柳小荷许给他。柳小荷长长得清清瘦瘦的,一根油亮的马尾辫长及尾骨,五官虽算不上好看,但板板正正也是个耐看的姑娘。到了第四回,柳老哥在野鸡汤的滋补下,面色红润,脑顶反光,伤口好了已经能坐起来了。坐起来的老哥多了些庄重和严肃,他觉得有必要跟二舅谈一谈。
野鸡汤又炖了一锅,金黄的油花像雨天荷塘里的水纹一样在锅里荡漾,清香的肉味弥漫在关紧的门屋里,像点了一支檀香般好闻迷离。一张红木圆桌,柳重生和二舅相对而坐,两手旁是欢欣的老嫂子和静默的柳小荷。“端一个?”老哥提议。“端一个!”二舅回答。端完后的柳重生激动得像个小孩,老嫂子挤着眼搡了他一把,他哈哈笑一声,“吃肉!吃肉!”吃完肉喝完汤,期间又端了五六下,柳重生的眼面慢慢红上来,像开了朵美丽的小红花,张着一张油嘴像鱼吐泡泡上下出气。气出的差不多了,他靠过去,拉起二舅的手,“怀民啊,你是个好小伙,这些天来你对我的好,我是看在心里,其实哪,有个事憋在我胸口好久了。”二舅反手把柳重生的手扣在手心里,觉得坐在餐桌上躬起背来的老哥老了许多,“老哥,什么事情把您憋这难受,你说嘛,说出来!”“那我就直说了,我把小荷许配给你怎样?叔看你人好,小荷交给你我放心,这事能行?”二舅有些惊愕,抻着脑袋想了会儿,猛然点头,“能行!”
三
河庄人只知道柳小荷是二舅用野山鸡换回来的。柳重生的闺女,大手艺人家,四五只鸡就获得了她的芳心。别人不知道的,二舅自己心里最清楚,他能干手娶回来小荷,不是简单的因为几只鸡,是凭着实在的行动和机敏的反应获得了柳家一家人的信任。
信任的重生老丈,在二舅婚后半年,相帮着盖起了全河庄最耀眼的门楼,之后又将自个的手艺倾囊相授,但是二舅不想盖门楼子,那是精细人干的活计。正好河对面北山脚下新建起的煤窑厂在招人,二舅跑去开起了倒斗三轮,整日在一个偌大的黑院子里,墙是黑的,地是黑的,房子也是黑的,开着车奔奔奔地进来出去,扬起的黑粉尘只往脸面上扑,沾了衣服,钻了鼻孔,一天下来,只留两只白眼珠子转来转去地清晰可辩。
北山东面砖瓦厂的开工,人们眼睁睁看着山的一角变成了一片,随后山上成堆的杉木和洋槐林砍伐而下,像屹立千年的长城墙在某一日的坍塌和消失得无踪无影。二舅的打猎当然受到极大的阻挠,当他真的怒不可遏,像头爆裂的大熊,举着枪做出反抗之声时,工头才逐渐意识到生命的威胁,并终止了与他的合同。
看守所在山脚下的建立,真正成了一枚刻在河庄人民心中的定时炸弹。在每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庄里人就会想起电视上播出的《大追捕》,犯人逃窜而出,在居家户顶风作案。虽然他们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电视上那是杜撰的,但他们还是会不时的想起事情一旦发生后的可怕性。白日间相说起话来悄么声的,躲躲闪闪,相互见了,也匆匆打个照面而过,好像害怕瘟疫传染似的。
河庄人失眠了,失眠了的河庄人喋喋不休且易于幻想。他们想,应该在庄周围竖起城墙,或者直接把通往对面去的高桥炸毁。这样太过明目张胆,唯一的隐匿办法是让怀民给每家每户都造一杆长枪,有了枪,就什么都不怕了。这种事要做的密不透风,该立保证书,保证每人都不会说出去,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我没见过二舅造枪,但见过他擦枪,每周他都会把枪能拆的全拆下,用桐油细细的擦抚一遍。擦了油的枪打出的声响不走样,铿锵有力;枪身泛着陈旧的金黄,有了温度,有了热情,像个沉默的知心人。枪有时就是比人好,它能一直陪伴你走下去,不要求,不埋怨,紧紧地贴着你。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二舅好像对我说过这话。
造枪?二舅觉得这事很荒唐。隔壁吴兴隆老爷对他说,他夜夜做恶梦,他梦见在漆黑的暗夜里,看守所的高墙被豁开了一个口子,犯人人挤人的往出出溜,都挣着一双恶狼般的绿眼珠。绿眼珠狠狠地冲进屋来,就那么阴森森地盯着他,贪婪可怕阴冷嗜血。他当时多么的想拥有一支枪啊,有了枪,他就能做个好梦了。
做恶梦的不止吴兴隆老爷一个,还有很多的赵老爷王老爷李老婆潘老婆。最让二舅揪心的是,柳小荷在庄里时髦梦风尚的波及下,也做了恶梦。当她揪着一颗心说出梦的内容涉及肉体的侵占和随后要搬走的想法时,二舅第一次伸手指着她鼻子大骂。
四
怀民被放出来了,接回他的那天,父亲提前准备了他爱抽的黑兰州和一通开导和安慰的话。我也相跟着去了,但我什么也没准备,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大长枪还能收回来吗?”
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眼面前,我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熟悉无比的亲二舅,他双腿绷直,两手紧贴裤边,在下了台阶的平地上站定,头上飘逸帅气的长发没了,代之的是平整的板寸;脸色橙青翠绿,颧骨突出,胡须像茬过的青草苍凉竖立,裸露在短袖外的右胳膊小臂青红肿胀着,过去活络热情的眼神变得呆滞和无力,二舅一下子像苍老了二十岁。
二妗子瞬间就哭出了声,“遭了什么罪,人成了这俅样啊!”母亲也难过地背过身去,父亲强撑着笑容走过去,握了握二舅的手,相拥着肩领回来。整个过程,二舅都呈机械般的反应状态,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压在我胸口的那句话,我再也问不出口,“二舅不会傻了吧?”我想。
我们一直希望着二舅能活得正常,不这么沉默的像个哑子。实际上,在他回家来的三天里,他只说过一句话。香香姐从市里护士学校请了假来看他,进了门直奔里屋,对着他喊了一声“爸”,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嗯”,伸手抚摸了香香姐的脸一把,随后就又躺在了床上。其间只是喝一些吃一些二妗子做的各种补汤补食,在白夜间各上一次厕所。我不明白二舅在这半月里都经历了什么,何致成这样?
他在第四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拿了手电筒去了北山。他是在五点半刻钟爬至北山山顶的,在山顶坐至六点钟,看着山脚下看守所里的人跑了操喊了号子才下山来,对着二妗子说:“整点早饭来吃!”二妗子愣了愣,惊喜的整了一桌丰盛的早饭,二舅吃了饭,去庄外又晃荡了一整天,晚上骑了电瓶车来家里找父亲喝酒,言语举止与过去无异。大家都高兴二舅终于活过来了,没人去问他在局子里的生活,因为没人忍心去揭一个人沉痛的伤疤。
那夜,二舅喝得尽兴,父亲喝得痛快,我和母亲也喝了点,为二舅高兴。看着他没了长发的五官也蛮帅的,胡须剃得干净,脸色红润,眼睛闪着光,好像又年轻了,我期望他能再次蓄起长发。他说:“明天就去煤窑厂上工,开倒斗三轮,好好干活,好好挣钱,不再打猎了,打猎闹心!”
二舅进了厂开车,父亲也安心地做起了豆腐,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二舅在每天下班后躲在屋里的小仓库造起了第二杆枪。在枪造成的前一个晚上,他又来找父亲喝酒。这次,他很明显地多了一些惆怅,像有吐不尽的心事要向父亲倾诉。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北山成群的兔子绕着我跑,野鸡翘着美丽的尾巴在我头顶来回飞,还有变成银白色的野斑鸠,在我背后咕咕咕叫个不停。我看到北山变成了个人,活了,有了头,有了手,有了脚,伸手上下挥舞着,又张着大嘴巴喊,喊的是什么,我听不见,我也过不去,横埂在眼前的一道万丈高墙挡住了我……”
翌日五点钟,二舅悄么地扛了第二杆枪,没套麻袋,不加掩饰地上了北山,他在六点钟给枪填了火药、子弹,在随后山下传来的集体号子声中,他打响了第一枪,第二枪,第三枪……
好,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