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楼里
一、
罗吉读着夏蕗从远方的来信,不由得眼眶全湿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夏蕗也深受过其害。可多少年过去了,仍不能忘情于他,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往事的留恋。夏蕗在信上也提到了石头楼,提到了一些人,但只字未提及宋薇,也许她已知道了一切,不忍心触碰他的痛。
宋薇,已是他心中永恒的痛。
罗吉初进石头楼里工作时,宋薇就坐他对桌。俩人几乎一见钟情,却酿成令他无法承受种种苦果。
多少年了他一直没去过石头楼,但他心中又怎么真的忘记得了石头楼?
石头楼,是一幢哑铃形状、六层高的大楼,外墙用暗红色长条型石材砌成;因此,大家都叫它石头楼。石头楼是青龙市最高权力的象征。青龙市(县改市之前的青龙县)的党、政、和市人大、政协等都在这楼里办公。在老百姓眼里,在里面进进出出的人,也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罗吉小时候,一次跟着父亲进城。路过这里时,从大院门外远看着这石头楼,父亲敬畏地指着这楼告诉他:里面都是当官的!从这时起,他心中萌生了长大了也要进石头楼里做事的愿望;但这对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无异是在做梦。想不到二十多年后,他竟然真的进了这石头楼上班!
突然进石头楼里做事,除了兴奋,又非常紧张。
一年前,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先是分在县党校搞宣传工作。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文章,但当他的一篇《落后要挨打》的演讲稿,在县宣教系统演讲会上得了一等奖后,在县里从此有了点名气。在县委组织部要加强文字工作时,就物色上了他。
他被安排在组织部办公室做秘书工作。宋薇是办公室临时负责的,就坐他对桌。每当他与宋薇睁得像杏仁一样圆的,里面似燃烧着什么、说着什么的眼睛相触时,他又害羞,又惧怕。他小心翼翼地工作着。有时,他从公文上偶尔一抬眼,看到对桌的宋薇也抬起头来看他时,忙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办公室除了他与对桌的宋薇外,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小林的女同事,是个非常话多、活泼的女孩,老是“秀才、秀才”的叫他。有时宋薇也跟着她这样叫。小林可是个屁股坐不住的人。自从他来了之后,更是经常溜出去,八小时里总有四小时不知去向。当然,其中大半时间是去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如取药、买紧俏商品等。
而他最怕宋薇与小林不在时电话铃响起来,因为他什么都不熟悉。一方面,他讨厌老在电话中向人家解释:我刚来,不知道这事;另一方面,有的电话是找某位部长的,可他还弄大不清部长们的房间,也弄大不清谁是谁。
不知什么原因,县委也一直没有给组织部及时配备部长。副部长倒是不少,足有半个班,其中有两位一直病假在家。那位县委明确要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部长,也因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一星期只来一、二个半天,有时甚至半月、几个月也不来上班,于是把什么都托给了一位姓郑的副部长(就是这位郑副部长把他从党校暂借过来的)。部长们的办公室就在他们办公室两边的房间里,有腰门相通。部长们也好像都喜欢打他们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但只是郑副部长每次打他们办公室进出时,常会停步问上他几句。这位部长对他的亲近态度,使他心中才感到踏实了些。
看到他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写啊、抄啊,小林也总劝他活动活动。可他总一步也不敢多动,生怕触犯了某些他还未知的规矩。并在心里想:“她可以到处乱溜,可以去找熟人聊天,可以在办公室里大声说话。可我不行,我是个“临时工”!后来当他知道了小林的父亲是本县经委副主任后,心想难怪她这年纪能进这石头楼,敢这么放肆!
一天,宋薇去农业局还没回来,小林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打门里进来了一位看上去十分威严的瘦老头。
“你找……”他刚问出两字,就想到可能是还没见过面的罗部长,忙起身迎上去。可老头神情高傲地用近乎带着怒意的目光,狠狠地打量了他一眼。他几乎被吓了一跳。老头打量过他后,竟自走进左侧的部长办公室去了。
恰好这时小林回来,他忙小声地问:“刚才那位是谁?”
“走进去的?你不认得?你的本家啊!”小林还向他眨了眨眼。
“不要瞎说!”他惊惧地说,生怕被就在两边房间办公的部长们听到。在他的感觉中,部长们时时刻刻都尖着耳朵听着他们之间的说话。心又想:果然是那位明文规定的常务副部长!刚才这位部长的态度,则使他感到自己微小得像个仆人!
“罗部长是这样的人,其实只是看上去架子有点大。”当宋薇知道他受了难堪时,温情地安慰他。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令人难堪的一幕。他也想到过,这次组织部借用他,大概郑部长还没有与这位罗部长通过气;或许是这位部长口头同意,心里不同意,那以后可要特别小心了!
不过他嘴上却道:“没什么,我没觉得什么。”他还浅浅地笑了笑,好像真的在他的意识中,这种待人傲慢的态度也是当领导的一种权利。
宋薇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继续安慰他:“以后熟悉你了,他就不会这样看你啦!”
他感到宽慰、温暖。他不敢直视宋薇的眼睛,把目光停留在她那只笔挺而柔和的鼻子上。那鼻子也仿佛笑着,他觉得她真美啊!
“我知道了……宋主任……”他嗫嚅地道。
宋薇仿佛皱着眉头道:“你不要跟着小林瞎咋呼!”宋薇是部长们指定的办公室临时负责一下的,并不是正式下文的主任、主管的。可她又轻柔地笑起来,说道,“小林回来,我要找她算账!你真的没啥了吧?”
“你放心,我真没啥关系。”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在喉咙口不肯出来一样。从内心来说,他是再也不想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情境了。但是,为了实现他的夙愿,他还是甘愿忍气吞声接受这种窘迫情景。
她的温情,已使他迷醉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爱上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了。虽然年龄不是问题,但有些理智他还是有的,看得到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宋薇是办公室实际上的负责人,而自己仅是个“临时工”。
在宋薇的指点下,他很快对部里的一套规矩越来越熟悉,工作起来不再那么拘谨,很快树立起能干有为的形象。
不过他仍一丝不苟地对待着每一份要他起草的文件,甚至有些过分,如起草好文件,在誊写时,发现错一个字,也会整页地重抄一遍,拿出去时一定要清清楚楚,没有一点涂改的痕迹。
“你太认真啦!”小林见了,总是十分感慨地道。
他只是笑笑,他只要宋薇、郑部长能满意,只要他们夸上他一句,顿时觉得世界一片光明。他也从心底里佩服郑部长、宋薇,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只要经他们一分析、一指点,就像拨开了迷雾,一下子就清楚了。他赞美他们有能力、有水平,让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他甚至与党校的一些旧同事聚会时,也这样赞美了。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种肉麻,一种无耻的阿谀;但在他来说,这是出自内心的,特别是对宋薇,他佩服这美丽的脑袋里竟会有那么多清晰的思想。对她的赞美,也是一种爱慕的流露。但是对他来说,宋薇还是高不可攀的。他敬畏她,感激她。
母亲也终于对他另眼相看了;而此前,母亲仿佛把他看成永远也长不大的,还一直很小看于他。连他参军都回来了,还在老和尚念经般地训导他:不能参加这、不能参加那的。如来钱的棋牌游戏不能参加,来钱的打赌也不能参与等等,在同事眼里,他早已成了一位典型的“惧母者”。
“你总算是石头楼里人了,你现在总可以考虑自己的事了吧?”那天母亲等他放下饭碗时,一改昔日强势的做派,小心翼翼似的试探着问。
“不是告诉你了吗?只是暂借的。”他放好饭碗后道。
“我知道,你就是还在想她,还在怨恨着我!”母亲有点不快地道。
他一点不吭声了。母亲话中的她,是他上高中时那位叫殷雪的女同学,与他谈过几年朋友。两年多前,还在县城里碰到过一次。
当时这位叫殷雪的同学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是在一个叫小港的镇上当布店会计,实际上只是一名记账员。那天殷雪怀抱着生病的婴儿,到县人民医院看病的。由于长年的操劳和长时间的奔波,一脸的疲惫和憔悴。而他正是风光十足的部队军官,当过一段时间的排长,后一直在营部当文书。这次他是回来相亲,到县城购点东西的。笔挺、崭新的军服,使个头本来不低的他显得高大、挺拔,十分有精神。
那天,他还一定要替殷雪抱着病孩,送她们去回家的车站。一路上,他问了些近况。殷雪也问了他还在写吗?他知道殷雪指的是什么。文学梦是许多学生共同的梦,但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他还没有放弃,但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写出像样的东西出来,只能回答“还写”。从母亲的话中他已有点知道,是母亲怕殷雪会影响他的前程,定要殷雪与他断绝关系的。因为公私合营前,小港镇上一爿米店和一爿轧面店,都是殷雪家开的;殷雪的父亲还因偷税漏税而坐过牢。
可他最终还是带着点责备地问殷雪:“你不是说过非我不嫁吗?”
这下可惹恼了殷雪,她目光像刀子那样寒光一闪,反问他道:“你还好意思问我吗?”声音是那么悲伤、愤怒;但又道:“除了你,我还没爱过别人!”殷雪的五官也被痛苦挤歪了。
“哦,”他吃惊地道:“我想,母亲只是想到了为我好……”他此时深感负疚、不安,甚至想到自己再也不会爱别人,也不会再去与别人相亲了。
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她,一年前他转业回来时,想再见见她,写过信给她,却如石沉大海。他渐渐死了心。
“你一点不考虑我们都快老了!”母亲在沉默了片刻后道:“要不你先把玲玲弄到县城去工作……”玲玲是母亲又为他物色的一位同村姑娘。
“妈,”他有点生气地道:“政策你都不懂!以后不懂的事你也别管,好不好?”他心想,这事一定是玲玲的父母让母亲说的。
“你总是政策、政策!人家为什么一当干部就什么都能解决?你只是厌贬人家难看!”
“她也不难看,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厌贬人家胖了。胖有什么不好?胖是健康……”母亲又要把他当长不大的小孩看了。
他无奈地沉默着,心中想着自己在单位的处境——既使他感到前途无限、又感到不尴不尬的“临时工”处境,任凭母亲去唠叨。
这天上床后,他听着屋外的风声,又久久不能入睡。这次进石头楼,尽管说是临时借用的,但己足以引起他内心里的想跻身于领导阶层的热望。平时在这种时候感到孤独和寂寞的他,此时此刻似乎还感到了一种痛苦。也许这是强烈的欲望所致的,因为强烈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他脑海里也浮起了宋薇那双仿佛燃烧着什么、说着什么的眼睛,对未来的前途,他也感到无从捉摸……
一天中午,他正在对门的小会议室加班,装订下午就要向下发的文件。天气突然起了变化。
“小林要淋到雨了。”他刚这样想,骤雨倾盆而下。
他起身关窗,也听到了对面办公室房的关窗声。这时,一个响雷几乎要把这石头楼震裂。宋薇从办公室逃出来,站在走廊里,脸色吓得煞白。他迅速迎出去,“怎么啦?别怕。”他有点温情地道。
她望着他,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双眸水汪汪的。
他望着她讨人怜爱的目光,心中升起了一种甜甜的酸痛感觉。
他们相互默视着。
“你去把窗关好吧!”她几乎是在恳求着他道。
他爱怜地看着她,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点着头道:“我就去。”
他关窗时,她跟了进来。他关紧窗,回过身来,向她笑笑。
“你揩掉手上的雨吧。”她用一种沉醉的、甜甜的声音道,把一方有红边框的小手帕递给他,她美丽的眼睛笑着。
他伸手接过手帕时,目光也被宋薇那双仿佛会笑会说话的、睁得像杏仁一样滚圆的大眼睛吸引住了。此时他只觉得她仅是一个俏丽、娇媚的女人了。
宋薇温软的手指触到他手上,他像被触了电似的。他血管的血沸腾着,他垂下目光,面颊像火烧一样烫。他揩着手,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下,与她的目光发生着一种交流。她那双仿佛燃烧着的黑眸吸引着他的目光,在里面探索、吮吸,感觉她正是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的人!仿佛古人词句中所言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当他把手帕还给宋薇时,他多想再碰碰她那纤细的小手。不过,他也冷静地告诫自己不要有非份之想,宋薇永远只能是梦中的情人。他此时汗流浃背,看着宋薇黑眼睛中燃烧着美丽、温柔的火焰。他渴望完全拥有她、包溶她。似乎忘记了她是办公室的负责人,是他的领导!这时整个石头楼里,也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宋薇是很快要成为县委书记的妻子的;只是在书记的一帮子女的极力反对下,婚期还不能敲定而已。
在他进这石头楼之前半年左右,宋薇突然答应嫁给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县委书记周冠山时,整个石头楼里曾议论纷纷。正是由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事情冷下来后,倒也无人再提及此事了。因此,以后进石头的人,特别像罗吉这种来自农村、又毫无背景的人,更不会知道这段往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