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时风】朱熹:忧时君子心(征文·散文)
朱熹知潭州时,虽年事已高,“治郡事甚劳,夜则与诸生讲论,随问而答,略无倦色。多训以切己务实,毋厌卑近而慕高远。恳恻至到,闻者感动”。其实,朱熹不仅经常在寓所向来访的学生授课,还亲自到岳麓书院督课,检查学生的学习情况。一次,他到书院后,采取抽签的方式让学生讲《大学》的语意,抽查了两个学生都讲不清楚。他便谕诸生曰:“前人建书院,本以待四方士友,相与讲学,非止为科举计”。因而不光来学者日众,学风也日益严谨。而每每走进岳麓书院时,张栻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朱熹不由有些黯然又有些振作,快速地走向讲堂……
朱熹兴学岳麓,对书院影响最大的是颁行了《朱子书院教条》,使岳麓书院第一次有了用以规范约束生徒的正式学规。这个学规便是朱熹在任知南康军、兴复白鹿洞书院时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的翻版,只是改名《朱子书院教条》而已。在此学规中,朱熹明确提出书院的教育方针是实施“五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实现这个方针,朱熹提出了为学、修身、处事和接物的重要原则。
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之后,岳麓书院以此规训学生达千年之久。而读过此学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精髓一览无余,自是让众儒生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地投身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去。
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连三地下来,岳麓书院重又显现出一派繁荣,以之为典范的书院教育遍于湖湘各地,而当时岳麓书院已云集学者千余人,他这才欣慰地笑了。朱熹之后,又有他的高足真德秀、魏了翁先后来潭州,致力于复兴书院,继续传播义理之学。
朱熹两次在潭州讲学,培养了一大批弟子。据《朱子门人》所列及门弟子中,著名的湘籍门人就有10人。他们或仕进为官,或从事文教、学术活动,始终高举着湖湘文化的火把,引得众学子奔赴而来。
四
朱熹是宋代理学家中学问最渊博的一人,著述十分宏富,经史子集,四部齐备,据周予同考辨,共126种。影响最大的当为《四书章句集注》,以及后人编辑的《朱文公集》、《朱子语类》等。不敢评说朱熹的学说,那是个可怕的陷阱,足以耗去一个普通学者的一生。
理学使儒学在吸收佛道思想基础上完成了儒学哲学化,尽管理学有束缚人性的一面,但是理学的产生确实是重大的历史进步。至于后来被意识形态化,变成束缚人性束缚学问发展的教条,明代朝廷应该负更多的责任。而今人对于朱熹学说的反感,大半由于它是官方哲学,被利用和庸俗化。其实,这不能由朱熹负责。作为一个思想家,他的学说生前不但不受统治者欢迎,甚至受到迫害,他甚至曾经勇敢地为自己的思想受难,但他比我们时代的绝大多数学者更有尊严。帝王不喜欢他的理论,他就离开庙堂,在民间讲学传播。
早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南宋皇帝赵构在众叛亲离之后,内禅让孝宗继位。朱熹位卑未敢忘国忧,在昏黄的油灯下,他铺开白纸,反复斟酌和修改,以监潭州南岳庙之职向皇帝写了份厚厚的奏疏。他全面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表明了其力主抗金的决心。年轻的皇帝试图振作,孝宗被朱熹的奏疏所打动,便当即下令要朱熹入朝奏事。
第二年金秋时节,朱熹带了一名仆从,兴冲冲地从崇安启程,赴京面君。到底是读书人,朱熹在年轻的孝宗面前,慷慨陈辞:您不要再沉迷于佛道的虚无境界,而要学习儒家的《大学》之道,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越说越激扬,孝宗却听着听着就不高兴了,脸越拉越长,恼怒之余,便赏了朱熹一个武学博士的官职。事已至此,朱熹只好长叹一声,转而继续埋头于理学之道了。
谁知十五年之后,朝廷又突然想起了朱熹,于淳熙五年(1178)任命他为南康知军。在南康四年,朱熹实日夜奔波,又是兴办学校,又是赈济饥民,又是打击豪强奸商。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朝廷,要求减免赋税。朝廷不由又有些恼怒,下诏申斥,做官要有做官的规矩!朱熹又碰了一鼻子灰!
绍熙五年(1194)七月,光宗赵惇内禅,宁宗赵扩继位,赵扩在做太子时就知道朱熹的学问,便下令朱熹入朝,受焕章阁侍制兼侍讲,为皇帝进讲《大学》之道。此时,朱熹已65岁高龄了,他心里依然燃烧着一股烈焰。可他哪里知道皇帝要的只是阿谀奉承,要的只是锦衣玉石,要的只是偏安一隅。当朱熹真诚地劝导宁宗不要贪图享受,要停止修葺东宫及下诏自责时,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找了个由头,又将朱熹逐出了朝廷。朱熹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却壮心不已,在武夷山群山间的竹林精舍传道授业去了。
而大约在他重返潭州前的十年左右时间内,他一直被攻击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携门人而妄自推尊、实为乱人之首、宜摈斥勿用之人。幸好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另一位大哲学家叶适出来说话。叶适与朱熹并不是一个学派,互相间观点甚至还很对立,但他知道朱熹的学术品格,在皇帝面前大声责斥那些诬陷朱熹的高官们“游辞无实,谗言横生,善良受害,无所不有”,才使朱熹还有可能到潭州来做官兴学。朱熹在潭州任内忍辱负重地大兴岳麓书院的举动,没有逃过诬陷者们的注意,就在他到潭州的第二年,他向学生们讲授的理学已被朝廷某些人宣判为“伪学。再过一年,朱熹被免职,他的学生也遭逮捕,有一个叫余嘉的人甚至上奏皇帝要求处死朱熹:枭首朝市,号令开下,庶伪学可绝,伪徒可消,而悖逆有所警。不然,作孽日新,祸且不测,臣恐朝廷之忧方大矣。
又过一年,“伪学”进一步升格为“逆党”,并把朱熹的学生和追随者都记入“伪学逆党籍”,多方拘捕。朱熹虽然没有被杀,但著作被禁,罪名深重,当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和朋友一个个因自己而受到迫害,实在悲凉与痛苦。但是,他努力振作起来,以一个教育家的独特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从来没有停止过讲学。有人劝他,说朝廷对他正虎视眈眈呢,赶快别再召集学生讲课了,他笑而不答。直到庆元五年(1199),他觉得真的已走到生命尽头了,自述道:我越来越衰弱了,想到我那几个好学生都已死于贬所,而我却还活着,真是痛心,看来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到第二年三月九日,晨曦初露,朱熹在孤独、凄凉的病榻上与世长辞,死于建阳。在前一天,他写了三封遗书,分别给儿子、女婿、学生,叫他们整理好自己的遗文,临死都不失大道学家的风度。
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学术和教育事业,对此,他的学生们最清楚。当他的遗体下葬时,散落在四方的学生依然不顾朝廷禁令纷纷赶来。不能来的则纷纷在各地聚会纪念:“讣告所至,从游之士与夫闻风慕义者,莫不相与为位为聚哭焉。禁锢虽严,有所不避也。”辛弃疾在挽文中写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廪犹生。
好在九年之后,朝廷为朱熹恢复了名誉,尊称他为“朱文公”,继之为“信国公”,再继之“徽国公”,其《四书集注》列为国学,婺源朱氏故居名“文公阙里”,同孔子阙里,朱熹竟几乎取得了与大圣人孔子并列的地位。此后,朱熹学说作为官方学说,成为声誉隆盛的显学,流传数百年而不衰。而朱熹大一统观念、和而不同的理念、四海一家的理想、包容万物的心态,在中国历史的治乱兴衰过程中,成为中华民族走向统一的精神支柱。
千年之后,这座千年学府已然沉寂,先贤曾经探讨学问的地方,已“藏之名山,纳于大麓”,已演绎为一种象征。山下却热闹非凡,一溜子小吃摊点,现代学子们拿着冰糖葫芦、烤羊肉串四处逛悠。身边不时呼啸穿过新潮的自行车、小轿车,自是渐渐淹没了朗朗诵读声。如今学生还在,书生却大概化为历史的尘土了。曾经有书生聚于书院,俯首听讲,执疑而问,赞服其学说者则以师称之,疑而辩者则以友称之,其情其景亦消失在浩瀚的历史时空里。好在喧嚣汹涌而来之时,便有圣贤的叹息执着地划过城市上空,让蠢蠢欲动的人们渐渐镇定,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
而朱熹却始终念念不忘岳麓书院,在《怀岳麓》如此写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有身。年华供转徙,眼界得清新。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悠然一长笑,妙绝两无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