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烈火
四月的上海春意已浓,树上的枝叶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茂密的枝叶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国民革命军第三军第五师师长马阳明郁闷地坐在书房里,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纸命令,具体说是调令,他被调离了第三军,命令安排他于三日内到达江西九江第九军军部听候指派,具体职位,没有安排。马阳明意识到自己作为军队派系斗争的牺牲品,被排除出去了,但他想不明白,自己恪守党训国法,治军严明,战绩赫赫,怎么突然被排斥了?窗外传来工人学生游行示威的喧嚣声,社会上人人都在争取权利,理直气壮地争取自由,可是谁剥夺了他们的权利,限制了他们的自由呢?在军队到达之前他们又有哪些权利和自由呢?其实学生们是极其自由的,换作军人这样做,已经被处决了。这些学生是为民众要求自由的,可是不自由的民众在哪里呢?马阳明佩服学生和工人们的勇气和执著,他们在坚硬的军人的枪刺面前毫不畏惧。在历次的战斗中,马阳明总是被敌人激发出斗志和力量而击溃对方,前几日维持军部周围秩序时,面对横冲直撞的学生和工人队伍,他竟然心生怯意,以至于军部怀疑他与共产党有染,于是有了这纸调令。
马阳明踱步走到窗口,外面学生们和工人纠察队混杂在一起,学生们举着拳头或小旗子高声呼喊,工人们有带着武器的,为学生们护驾。人群拥挤在军部大门口,军人们荷枪实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对于面前的人流视而不见。这一动一静的对比,突然使马阳明感到一股杀机,他觉得涌动嘈杂的人群似一团浮云,即刻会被狂风吹散。军人们肃立着,好像一根根木桩。突然,游行队伍里传出几声枪响,军部前的木桩倒下了几个。游行队伍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响起大片枪声,是军人们发出的,队伍前面的人纷纷倒下,然后如一阵狂风扫过麦田,整个队伍再没有站立的人。军部前的街道上躺满了挣扎的躯体,鲜血淋漓地流出来,一队人瘫倒在血泊中,搐动着,挣扎着,像梦境中一样,没有声音。马阳明看得呆住了,以前在战场上,他看到倒下的战友会斗志昂扬地为他们报仇,看到倒下的敌人会兴高采烈地向前冲锋,可是今天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学生和工人,突然感受到生命的痛,那瘫在血泊中的身体里似乎有东西冲了出来,扑向军部前开枪的军人,军人们冷漠地坚守着,毫无知觉。马阳明有生以来感觉到被杀者的存在,他默然地呆立着,被眼前的死亡震撼着。
接下来的几日,军队和工人彻底闹翻了,军队血洗了工人指挥部,成千上万人消失在上海街头巷尾,消失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里。
马阳明辗转来到九江驻军,被安排了一个虚职,倒也清静。只是梦中时时浮现军部前的那场杀戮,有时梦见那些被杀戮的人都站了起来,在一起欢歌笑语,有时梦见他们挺着血淋淋的身体向自己走过来。这使马阳明心神不安。
没有战斗的军队生活对于士兵来说是或许快乐的,但是单调和枯燥也随之而来。作为军官的马阳明渐渐熟悉了驻军的生活。随着夏季的到来,九江的天气热了起来,马阳明常常去庐山脚下一座千年古寺纳凉,古寺不大,幽藏在庐山北麓,山林掩映,清泉环绕,非常清净,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间,宛然一片净土。寺里的大和尚修行很深,马阳明初见和尚时,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力量,使他不安的心即可安住下来。大和尚知他是军人,也并不在意,只是说:“杀业太重的世间,军人也是身不由己。杀人者曾被杀,被杀者曾杀人。”
马阳明问:“这样杀来杀去的,谁主使的?”
大和尚凝然讲:“杀劫,及一切灾难,皆为众生恶业所感。人心贪欲,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看似人杀,其实自杀。若不知苦而返,求归净土,怕是杀戮更凶。人人念佛,则此业可转。可是让贪心念佛,又何其难!”
面对茫茫苍山,大和尚念出几句佛偈“忧怖诸苦恼,如是悉充满,是诸罪众生,以诸恶因缘,过此刀兵世,众生见劫尽,大火所烧时,我此土安隐。”
马阳明对这些话感到似懂非懂,但大和尚的深沉能够安定住他烦乱不安的心,使他敬重。他想脱下军装,随大和尚修行。大和尚却讲缘分不对,推脱了他的请求。
马阳明怅怅地回到军营,想起昔日征战在一起的兄弟,想起战场上曾经的杀戮,想着大和尚的话,心中一片茫然。作为一个军人,他现在似乎完全失去了斗志,不是因为胆怯,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心生悲悯。马阳明望着满山的秀木,感觉它们真像一个个士兵,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岭上,守护着大山的安宁。这些树木的身上一定附着神圣的灵魂,它们安安静静地生长着,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马阳明想自己哪一天死掉,如果有灵魂遗在的话,一定要到深山间觅一棵秀木,栖在上面,睡他个千年万年,放解此生的疲累。这时,真真山风吹来,万木攒动,似乎附在其上的灵魂都醒来,要随着他冲出去。在这刀兵的乱世,贪心既难念佛,招劫陷于杀戮,如何止息?马阳明看着漫山的茂木,觉得它们似乎要燃烧起来,化作一团烈火,把浊世烧个片甲不留,倒也痛快!马阳明心潮澎湃起来,斗争的意志深沉地生出来,不由得吟唱起来:“峰峻林茂处,超然已邻天。幽幽秀木立,青青柔草绵。立生此处者,难断不是仙。愿把静心寄,携尔动心还。”
数月后,马阳明辗转到南昌,随一支高扬红色旗帜的军队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