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一飞没有想到，自己抛出的一个正常想法招来了儿女们那么强烈的反对。
　　 古一飞出身农村，年龄将近花甲，个子高瘦，身体健康，家离城市大概三十来公里，但那里位置偏僻，属于穷乡僻壤；他年少时读过一点书，后被父亲送去学过几年医，但由于学艺不精，医死了一头母猪和一个病人，农村人不懂法律，认命，没找他的麻烦，但再也没人请他治病了。古一飞侥幸逃过人家的追责，也只得改头换面，学父辈当起了农民。这一改行，他的那点知识倒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最喜欢看气象历书，并结合着一些农村谚语进行研究，对云的分析颇有心得，哪些云会下雨，哪些云只是假象，对此十猜九中。他把其中一种云称作“望水云”，说天上只要起了这种云，大家就不用担心干旱，过不多久就一定会下雨。大家验证了几次，对他有些信服。
　　 所谓“望水云”，就是围绕太阳周围的云，大地渴望雨水了，它尽力要去遮住太阳。云层早晨起在太阳上方，傍晚起在下方接住太阳，连续几日天上就将下雨了，这云层不厚，只是一种征兆。当然，古一飞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有时话说过了头，村民们就会反问他，但他的那点知识对付文盲的村民绰绰有余，在自己的判断前加上“也许”、“可能”等词语，他的话似乎就是真理了。不过，这里我们不去追究他的结论是否准确，只是肯定他的那份对“天气预报”的热心和对村民们的热情劲。
　　 古一飞对气象的研究帮助他在务农方面比别的村民省了不少力气，比如别的村民在气候干旱时就把不准该不该给干渴的庄稼浇水，但古一飞就很少白忙乎。他把自己的庄稼地都没有撂下，庄稼的收成很是不错，家境在当地相对较好，引得一些农村妇女经常把他作为活教材教育自己的男人。古一飞听见这些，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古一飞的媳妇任媛是一个十分老实的乡下人，每日里只管下地劳动，做家务，丈夫的话胜于圣旨，她一概遵从，从来没有自己的意见，丈夫在外面的名气似乎从来都没往她心里去，她连一点肯定的表情都没有，更不用说夸奖丈夫几句了。古一飞的成就感不免打了许多折扣，心里对妻子有些恼火。乡下人观念传统，这辈子既然与她“打了伙”，只好认命了。
　　 但古一飞对两口子床帏之间的那一点子事一直很失望，他的心里是不缺浪漫的，最希望多一些缠绵，但妻子天生对此没有兴趣，麻木地尽着自己的职责，好像她就是一堆没有血性的肉团，任由他一个人忙碌，完了车过身子就睡了。古一飞每次那点激情一过，就在心里发誓：“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和她干这事了！”但气归气，男人兴致到来时，总要找个“水塘”消火，女人在他心里便成了消火的“水塘”，你说古一飞心里该有多颓丧呢？
　　 但女人的“庄稼地”也没有辜负古一飞的辛劳，她生下了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老二是个儿子。也许是两人缺少了激情碰撞，身体里的精灵很难走到一起，女人生下这两个孩子后肚皮再也没有隆起过。孩子给了古一飞一些慰藉，他把自己的那点知识灌输到孩子们身上，孩子们学习成绩都很不错，老大读了大专，老二读了本科，这在村里也算是了不起的家庭了。
　　 两个孩子刚一参加工作，没想到女人身上闹下乳腺癌的病来，多方医治都没有成效，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两个孩子自不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尽管女人这辈子对他没激起过多少浪花，但在她临终时，他还是伤心了一回，想到夫妻一场，把那丧事办得热热闹闹。
　　 丧事完毕，孩子们都告别了，古一飞一下子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每天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地里忙完回到家里，屋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古一飞这才意识到女人曾经起到的作用，但为时已晚，他只得在妻子的坟头上多烧了一些纸钱，心里却是一遍荒芜。
　　 他把劲头还是用在地里，此时那几块庄稼地成了他的孩子，成了他的伴侣，他希望漂漂亮亮的庄稼能陪他度过孤寂。刚开始，这些庄稼还起到了这份作用，但是时间一久，屋里的粮仓满了，蔬菜烂得吃不完，他才意识到庄稼、粮食不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白。他学着别人的样养了一条小狗，那狗对他倒也顺从，陪伴他打发了一些寂寥的时光，但那狗很快长大起来，每天吃饭时短暂陪他一会后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大声训斥那狗：“你再乱跑，小心我不给你喂食，饿死你个畜生。”那狗听懂了他的话语，不再玩失踪了，却领回来一个异性伴侣，每天一起向他讨食，一起亲密地睡在一个草窝里。古一飞看见这些哭笑不得，他心里说：“你个发瘟的倒会过日子！比老子还强啊！”说着说着，眼泪不经意地流了出来。
　　 一切与他似乎都若即若离，村里人口越来越少，他能说话的人都很难找到了，古一飞不知道这日子该怎样过下去了，他只得把一份心思又放在天空，夜里守着月亮星星入眠，白天研究天上的云彩，看白云悠闲自得，看黑云愁眉苦脸，他最大的兴趣还是观看“望水云”，朝阳升起，他看那些云霞的灿烂，看那些云层的厚度，又转向西方看天空的反应；夕阳西下，他看晚霞的美丽，看火烧云的壮观，看东边天空的变化。研究来研究去，也许是看得多了的缘故，他的心理都变得麻木了，这“望水云”和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研究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二
　　 女儿从城里打来电话，询问了他生活的状况，说她在城里给他找到了一个职业，征求他的意见。他权衡着做不了决定，这时女儿帮他拿了主意：“您一个人呆在老家，生活也不方便，有点啥事我们都不知情，还是进城来吧！”古一飞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女儿在城里一个物业公司给他找了一份保安工作，每天实行三班倒，上午、下午、晚上与几个人轮流值班。物业公司在小区的一个防洪层里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弄通了水电，具备了基本的生活条件，古一飞看了看环境，在女儿的不停劝告下留了下来。
　　 小区规模很大，住着几千户家庭，人口上万，来来往往很是热闹。根据公司安排，古一飞有时守门，有时巡逻，和大家的接触多了起来，他骨子里潜藏的活跃分子被重新激活了，每天热情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工作兢兢业业，从不厌烦那翻来覆去的开门关门，还帮助住户邮寄物品，及时提醒住户拿走外来的包裹，他的人缘关系很快建立起来了，他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笑容每天挂在脸上。
　　 小区一个亭子里每天有很多老人在那里休息活动，特别是几个老人爱集中在那里打扑克，有时为一张牌的对错争得面红耳赤。古一飞下班没事的时候也爱到那亭子里观战。有一次，他看见四个老人在打牌，两个男性对两个女性，一个男性老人的同伙出错了牌，把本该赢的局面弄输了，他就抱怨起同伙，同伙争论了几句，那人把牌一甩就走人了，两个女性老人劝不住他，眼看着他生气地走了。几个人没有玩够，见古一飞站在那里，就邀请他一起玩。古一飞反正没事，答应下来，四个人重新搭配了一下，同伙变成了一男一女。牌过了几圈，他的下家那个女性老人又出错了，其同伙也抱怨起来，好在古一飞在场，他的人缘关系帮了忙，那人很快冷静下来。古一飞见那个女性老人不善争辩，怕她再次遭到埋怨，在出牌时故意出错，让她赢了几次，对方高兴得不得了。但古一飞遭到了同伙的抱怨，古一飞想，反正又不输钱，输了又有何妨？对同伙的抱怨根本没往心里去，还乐呵呵地拍打自己的脸，说：“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弄得几个人笑声连连。
　　 天气炎热的时候，亭子里最热闹了，古一飞拿着一把扇子也去凑热闹，看见那个女性老人出牌的技术稍微差些，便一边给她扇扇，一边指点她出牌。女人这才知道以前古一飞输了是在故意让着她，心里对他的好感不觉增加了一层。牌局散了以后，古一飞和她单独闲聊了一阵，得知了她的简要情况。
　　 女人名叫孟双立，年龄与古一飞相仿，老伴已去世多年，老家在另一个市管辖的山区，儿子在本市开了一家小公司，在本小区买了一套住房，交给女人单独居住；儿子平时十分繁忙，很难抽出时间来陪她，百无聊赖中她只有来找同小区的老人打牌，但因为牌技较差，输多赢少，被同伙抱怨多了，失了些兴趣，但一个人实在找不到乐趣，日子不知道怎么打发。古一飞叫她以后放心去玩，他只要有时间就来指点，双立愉快地答应下来。
　　 很久没有下雨了，天气任性地炎热。一日傍晚，天气有些凉爽，牌局散了以后，其他老人都跟着家人出去散步了。双立不想回家，逡巡着来到值班室里，今天不属于一飞当班，但一飞没有别的去处，正呆在值班室里，盯着天花板发愣。双立叫上一飞，说一起到附近的广场走走，一飞高兴地答应下来。
　　 广场上人头攒动，跳舞的，踢毽子的，打陀螺的，放风筝的，散步的，应有尽有。两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在健身器材上扭了扭腰，甩了甩腿脚，沿着广场外围散起步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场边公园的山崖上。太阳已经下了山，躲过了黑云的包围，似火的晚霞几乎烧透了那团黑云，那云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开在天空上。一飞在城市住久了，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云彩了，赶紧向四面天空望去，东边只有几丝淡淡的云彩，懒洋洋地漂浮着。一飞提醒双立看这云彩，接着说，就这样子的“望水云”，还是下不了雨啊！
　　 双立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情绪有些低沉，轻声嘀咕道：“望水云，望水云！”
　　 “怎么？你也知道望水云？”
　　 “孩子他爹是农民，怎么不知道望水云？”
　　 “他爹？”
　　 “他爹就是和我一起看见望水云，争论是否会下雨。争到后来，老头有些生气，一不小心跌倒山崖下先去了。”言下竟有无数的内疚和伤感。
　　 一飞不经意戳到了双立的痛处，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再次看了一眼“望水云”，一个字也不敢提了。随后带着双立背对西天的“望水云”默默而行。那“望水云”没了人的观赏，突然像失去了兴致似的，很快隐没在黑暗里。
　　
　　 三
　　 天气逐渐凉爽下来，到了傍晚，广场上乘凉和活动的人们更多了。双立看着舞蹈的大妈们，四肢蠢蠢欲动起来，但她没跳过舞蹈，害怕动作不雅观，有些害羞地比划着。一飞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为了消除双立内心的尴尬，他先跟着那些人舞蹈起来，不用说，那动作僵硬难看极了，像一个疯子似的，周围的人都有些嘲笑地看着他，但他毫不在乎，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周围的人习惯了，对他熟视无睹起来。有一飞做了挡箭牌，双立觉得自己不再是别人注意的中心，大胆地舞蹈起来。两人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对广场舞居然有些热爱起来，一飞一旦不值班，就要陪双立一起去舞蹈，如果一飞去不了，双立自己也坚持着，从来没有中断过。不知不觉间，双立的肩周炎居然消失了。
　　 一飞始终学不会那些复杂的舞蹈动作，逐渐失去了舞蹈的兴趣，陪着双立去到广场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旁边观看，双立跳着跳着兴致也下来了，见一飞如此，便又陪着他散步。二人走到一个交谊舞区域，一飞看着那些舞蹈的人们不想离开了，脚步跟着动了起来，随后拉着双立一起练习。两人练来练去，相互踩了对方好几脚，尴尬泯灭在笑容里。一飞跳着跳着，动作逐渐大了起来，双立的心跳加剧起来，为了不让一飞扫兴，双立一直努力坚持着，到了后来，她的心跳剧烈跳动起来，她只得停了下来，脸色煞白。一飞问她怎么回事，她捂着胸口不能说出话来。一飞赶紧扶起她坐在长凳上，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铺在上面，让双立躺了上去。几个围观的老人按的按人中，掐的掐虎口，双立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通过这次意外，一飞才知道双立患有心脏病，只得放弃了跳舞的念头。双立也受了惊，连其他舞蹈也不敢跳了，二人又改着散步。走到山崖边，一飞再次看见“望水云”，又不敢提及这三个字，话题变得少了许多。但双方相互陪伴着，即使一言不发地走着，二人心里都有一份充实，不再有原来的寂寞了。
　　 为了打消一飞的顾虑，双立对一飞说，自己的心脏病不是很严重，轻微些的舞蹈还是可以承受的。一飞对舞蹈的想法死灰复燃，轻柔地揽着双立的手和腰肢，在优美的旋律中，二人变成了两只年轻的蝴蝶。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相互能够闻到对方的气息，双立那有些干瘪的胸脯蹭到一飞的身上，一飞竟难以把持住体内荷尔蒙的冲动。
　　 一飞上班时没有时间上市场买菜，双立自觉承担起了这个任务，一飞毫不吝啬，零钱都不让双立找了。但双立知道一飞经济收入不高，两个子女也不怎么顾得上他，每次买菜便少报一些数目，暗中资助一飞绵薄之力，一飞心里有数，对双立充满了感激。刚开始，双立把菜放在一飞的屋子里就走了，后来还帮他把菜理好，淘洗干净，再后来，她也懒得回自己家里煮饭，干脆和一飞在伙食上打起了伙，俨然成了一家人。
　　 冬季到来的时候，双立的肩周炎又复发了，面对寒风和雪花，双立愁上眉头。为了减轻双立的压力，一飞买菜的时候加了量，尽量不让双立出门。到了农历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忙碌起做腊肉香肠，但双立的手臂没法使力，只好等到一飞空闲的时候，约上他一起去。一飞有了展示自己劳力的机会，劲头更足了，按照双立的安排，分别给她的儿子和自己的子女备下了腊肉香肠。两家子女知道这个情况后，品着老人做的年货，喜不自禁，双方的子女都成了朋友，暗中祝福着老人的健康快乐，心里各自揣着一个相同的想法：要是老人真能发展成为老伴，相互关心，不是很好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