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爱(小说)
我已到尿毒症晚期,生命还没盛开就将凋谢!
我不能死!我挚爱妈妈和外婆,舍不得离开亲人们!
我不愿死!我热爱这个缤纷美好的世界,有太多的地方想去看看。
我不想死!我酷爱文学,手头的电视剧剧本才完成三分之一,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几年来我一直在与病魔搏斗,尽管我很顽强也很乐观,但还是低估了病魔的凶残,它不仅剥夺了我的健康,还要夺走我的生命。这次我被病魔彻底击倒,不思饮食,浑身乏力,双腿水肿,不时昏迷,生命面临绝境。
当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我被死亡的恐惧深深攫住,紧紧抓住妈妈青筋毕露的手,带着哭腔,用尽所有力气冲她喊:“妈妈救我,救救我,妈妈!”
妈妈的手冰凉冰凉,她抱住我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摩挲着,送到嘴边吻了一下,然后俯下身,亲我的额头:“女女,妈妈一定会救你的!”
可是妈妈拿什么来拯救我?以我的病症唯有做肾移植,但这种手术花费巨大,绝非我这种家庭可以承担,这次住院的钱,是妈妈又一次腆着脸,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借来的,至今已经拖欠医院上万元,妈妈有何神通,能弄到做肾移植的这笔巨款?妈妈不行,外婆当然更不行,为给我治病,已经六十多岁还在外出打工,但每月也就挣个一两千元,对治疗肾衰竭这种无底洞般的花销,只能聊胜于无。
“妈妈,请你给大夫好好说说,再给我争取半年时间,让我把这部电视剧剧本写完,好吗?”我再次恳求妈妈,不再奢望能够康复,只求能在死之前完成人生的一个目标,实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来过的痕迹。
“女女……”
妈妈的泪水冰凉冰凉,滴答滴答砸着我的脸,与我的泪水汇流。
杨主任进来查房,他是我的主治大夫,算是很熟了,但这个人总是一脸严肃,从来不笑,似乎在没完没了地忧虑,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也从来没对他笑过。
不想妈妈扑通一声给他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杨大夫啊杨主任,您就答应割我一个肾给我女女吧,这个不行就割那个,只要能救我女女,两个都割了也行啊,求求您了!”
杨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非常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胡闹!赶快起来,要我给你解释多少次,你才能听明白?你们之间不能做肾移植!”
为什么不行?我们是母女啊,血缘最近,最适合做肾移植了,我一个病人都知道这样的常识,这个主治大夫科室主任居然武断地说不行,如此漠视生命!究其原因,无非就是担心我们拖欠手术费,更有甚者怕自己收不到红包么!这个人不但罔顾医德,更丧失了做人的底线,不但心硬如铁而且生锈了!我对他怒目而视,拒绝回答他的问话,他似乎并不生气,摇摇头叹口气,默默为我做检查。
下午,外婆来看我了,也就一个星期不见,她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满头白发像一窝冬日的枯草,额头的皱纹像是又被凛冽的北风雕琢了一遍。她坐在床边慈祥地抚摸我的脸,她的手砂纸一般粗糙,但我觉得很舒服,身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我无意中瞅见她的一只鞋破了,露出了大脚趾。她在一个工地上做饭,每隔几天都会来看我,为了省几块公交钱,每次都走七、八公里的路。我盯着她的脚,眼睛酸得不行。
“女女别哭,看外婆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
我泪眼婆娑看不清楚,外婆把一个东西放到我鼻子底下,闻味我就知道是一串糖葫芦,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爱的小零嘴,口腔里难得的漾出些唾液,有了一点点食欲。我吃了一个,然后递给外婆,她不愿意吃,跟平时一样,说是不喜欢,我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只好撒娇硬逼她吃了一个,她的脸上绽出非常满足的笑容。
让我欣喜的是,外婆这次留下没走,但我很快发现,妈妈却突然消失了,一连几天都没有看见她。每次问外婆,她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怎么回事?理智告诉我,妈妈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但感情上却接受不了,临近生命的终点,我仿佛回归婴儿,一刻都离不开妈妈。渐渐的,一股怨气开始在我心里滋生膨胀。
大约六天后,妈妈才再次出现。她更消瘦了,脸色苍白,慢腾腾挪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喘了会气,然后像往常一样,轻轻唤我女女,我假装睡着,故意不去理她。突然,她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床上,脸伏在我的胸前,一动不动。
“妈妈,你怎么了?怎么了?妈妈!”
变数突然,我一下子懵了,想伸手帮她抬起头,但却力不从心。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最亲爱的妈妈,只是嫌她不辞而别多日,让我颇受思念的煎熬,使使小性子而已,没想到竟然把她气成了这样,我后悔得要死,急得大哭。这时外婆回来了,边唤边摩挲妈妈的后背,但她还是没醒过来。护士被惊动,急忙进来查看,见妈妈晕了过去,于是招呼其他人进来送妈妈去急救。
第二天,妈妈才被推进病房,安置在我旁边的病床上。看着妈妈憔悴不堪的脸,我心中悔恨不已。
我颤声叫到:“妈妈,妈妈!”
妈妈闻声睁开眼,勉强对我笑了笑。见妈妈终于醒过来了,而且似乎已经原谅了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云开雾散,全身暖洋洋的,像是沐浴在阳光里,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愉悦。
谁知妈妈却转而哭泣起来,哽咽着念叨:“女女,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看着妈妈的泪珠稀里哗啦滚滚不绝,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很想伸手给她抹去眼泪,却够不着,只好陪着她一起哭。
这时外婆打开水回来了,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责备道:“两个女女啊,哭什么呀?好不容易我们全家又在一起了,应该高兴才对啊!”
话没说完自己却抽泣起来,扯出一只手绢给妈妈擦眼泪,然后是我,还有她自己。
这时候杨大夫进来了,依旧一张忧国忧民的黑脸,我从来就没见他高兴过,更不知道他笑起来是啥样子。
“你太糊涂了,怎么能去黑市卖肾?这下可好,不但被人骗了,还差点搭上一条命!记住,再不能干这种傻事了。”
“可是,我要救我女女啊!”妈妈低声辩解。
“可是,这样能救孩子吗?”杨大夫厉声质问。
妈妈离开这些天,原来是为给我筹钱去黑市卖肾了!可我此前还在埋怨妈妈,我怎么如此混账糊涂啊!
“妈妈!”
我用尽所有力气,从心底发出一声呼唤,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见。我把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小会,听见妈妈说:“谢谢你,杨大夫,你救了我一命!”
杨大夫冷冰冰说:“救死扶伤是每个医生的职责。”
妈妈说:“我虽然被骗了一只肾,但还是弄到了二万元,这些钱先给医院把欠费结了吧。”
“不必了,留着给孩子用吧。你不用太过操心钱,我在院内组织了一次募捐,响应的人很多,目前已经收到了近十万热心捐款,如果不够我再找媒体界的朋友呼吁一下。目前最大的困难是肾源不好找,时间不等人呐。”
听到此处,我心中重新萌发了生的希望,急忙掀开脸上的被子,想对杨大夫说声谢谢,但他已经一脸凝重地走出了病房。看着他的背影,我猜想他一定会笑,而且笑起来很好看。
妈妈和我再一次泪流满面。
外婆喃喃说:“神仙开眼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呐,我女女一定会有救的!”说完急急忙忙追出去送杨大夫,好长时间才回来。
大约一周后,好消息传来,肾源终于找到了!手术将在当天早上进行,生命之门重新向我打开。
我被推出病房前经过妈妈的病床,她挣扎着欠起身亲了我的额头,她感染得很严重,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想与外婆告别却没有看见她。这几天她一直很忙,在外面的时间多,在病房的时间少。
当我苏醒过来,已经躺回病床上。我侧眼看去,首先看到了妈妈欣慰的笑容,再看过去,看到外婆躺在第三张病床上,她这又是怎么了啊?
“感觉怎么样?”
听见问话,我这才看到杨大夫站在我床头的另一侧。
“好极了,谢谢您救了我!”此时我感觉他是那样的亲切,突然发现他原来真的会笑,只是用眼睛不大看得出来,得用心去感受。
“不用谢我,是你外婆救了你,她捐了一个肾给你,六十多岁的人了,太不容易了!”
原来如此!我心潮翻滚,满怀深情去看外婆,看到了她舒心的笑脸,额头上所有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你们真是难得的一家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如此相亲相爱!”杨大夫感叹说。
等等,什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再次看去,旁边是妈妈,再过去是外婆,这个病房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家庭病房,她们都是我至亲的家人,为什么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回想此前所发生的事,我突然发现了一些疑点:杨大夫为什么一口断定妈妈不能捐肾给我,按道理这需要做配型才能断定,除非我们的血型不符,没有做配型的必要。由此判断,我与妈妈没有血缘关系极有可能是真的,但外婆与妈妈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们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从小到大我没有发现一点点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没有一丝一毫这方面的怀疑?
“看来,血缘并非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必要条件!”杨大夫再次感叹。
是啊,我恍然大悟,相亲相爱为什么非得有血缘关系呢?不管有无血缘,她们都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妈妈、外婆,我永远爱你们!还有那些帮助过我的好心人,我也会永远爱你们!
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妈妈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伸给外婆,我们的手相握,心相连。
我给了杨大夫一个灿烂的微笑,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阳光穿过窗户照耀着我们,像爱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