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大名牛宝强，我高中同学，兄弟好几个，排行第二，自称牛二，人称牛二，真正的大名反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我敢拿人头担保，这小子绝不是《水浒》里那个被杨志打死的泼皮。
　　 一言以蔽之，牛二这辈子最大的特色就一个字：牛！
　　 当年他在县一中读书时，绰号“计算机”，数学竞赛曾经得省里一等奖；解题速度比老师还快，晚自修需要向他请教的同学得排队预约。数学老师到我们班上课，那可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一回，一个新来的老师不知深浅，正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牛二突然举手，老师说：“你哪里没听懂？”牛二撇撇嘴：“是您讲错了。”“什么？”老师一生气把粉笔往讲台桌一扔,“我讲错了，你来讲？”牛二一点也不客气，上了黑板，当场指出老师弄错了函数的定义域，并且说你的解题过程太繁琐，有种方法很简便，只需如此如此就行。老师下不了台，下课就去找校长，死活不教这个班，学校只好换人。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因为老师每堂课都不敢偷懒，我们班的数学成绩那可是牛皮哄哄出了名的。当然，牛二也是数学老师的宝贝，说穿了，老师这个行当，吃的就是学生饭。靠着牛二的超强神勇，数学老师老K接连获得市先进工作者、省优秀辅导员等光荣称号。老K常常当着全班亲昵的拍拍牛二的肩膀,“牛儿，好好学，你小子就是中国的高斯，未来的华罗庚、苏步青。”牛二听了更加得意。
　　 可惜，除了数学，牛二就是熊人一个，他的精力全在数学上，一天到晚都是数学数学数学，语文、外语几乎没有及格过。记得有一回学校在大门口张榜公布考试成绩，左边的墙上的光荣榜是用红纸写的，牛二赫然排在第一位：数学120分（满分）。右边墙上补考榜用白纸写的，牛二仍然排在第一位：语文41分，外语53分。真是应了那句名言：天才的另一面往往是白痴。
　　 一个家在县城的女孩，整天打扮得像个花蝴蝶，绕着牛二飞。牛二一农村来的情窦初开的穷小子，哪里禁得住这种非同一般的粉色炮弹的进攻？一下子陷进去不能自拔，上课时眼前晃动的不是老师，全是女孩的影子。两人偷偷摸摸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不留心在学校的某阴暗角落里被政教处主任给逮了个正着。政教主任发狠要处分他，校长出来说情，此事不了了之。孰料，高考前夕，女孩竟然移情别恋，又攀上了副县长的公子，某日挎着公子的胳膊走在大街上，潇洒的朝牛二挥挥手，拜拜。气得牛二差点跳了楼。牛二最后下决心：老子非考个清华北大，让你后悔一辈子！
　　 然而事与愿违，那年高考，牛二不仅清华北大没考上，还差一分没有上线，连个中专都没考上。想复读，家里早已穷得叮当响，实在无力支撑。可是牛二自己不甘心呀，镇中学校长原来是他的老师，见他可怜又可惜，恰好学校里缺个数学老师，就叫他去代课。于是，牛二就成了镇中学的代课教师。牛二一边上课，一边埋头自学，第二年又去参加高考，反倒差了十几分。牛二还不死心，第三年拼命复习，再次走进考场，可惜，越考越糊涂，这回差的更远，连大学的门都摸不着了。牛二一声长叹，随后将所有复习资料付之一炬，按下心来老老实实教书。
　　 要说牛二教书那可是狗撵鸭子——呱呱叫，所教的班级成绩名列前茅，将其他班级远远甩在后面。数学老师们个个如坐针毡，一个高考落榜生，居然骑在一群大学科班出身的教师头上耀武扬威，这还了得？特别每天晚自修时间，一群学生把牛二团团围住，别的数学老师被晾在一旁，无人问津。于是就经常有人到校长那里“汇报问题”，幸亏校长爱惜人才，总算一时相安无事。
　　 那年我从师范毕业，也分配到这个学校，跟牛二成了同事。几年没见，发现这小子身上的臭毛病也越来越多，抽烟喝酒打牌，五毒俱全。有一回课间给学生讲题目，讲着讲着，居然把粉笔当着香烟叼进嘴里狠狠抽了一口，被学生当着笑料。几个男生偷偷躲在厕所抽烟，恰好被牛二撞上，一男生急中生智，连忙敬上一根，“牛老师，来一个……”
　　 牛二居然笑纳，“好的，来就来一个呗。”一边抽一边骂道：“你小子抽这么好的烟，简直他妈的浪费！”
　　 有一阵子，牛二每天在寝室里把自己弄得油头粉面，一边还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小伙子长的不错啊，怎么就没有姑娘爱我呢？”据说，学校有老教师曾经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可是人家一听说他是个代课教师，家里又穷，事儿就黄了。
　　 不久，校园里传出师生恋的绯闻，说牛二和高三的一个女生好上了。那女孩是校园里的一枝花，据说，已经是镇委书记的准儿媳妇，学生私下都叫她“苏妲己”。女孩上课时，两只秋波流转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牛二，每天晚自修总是最后一个去问问题，直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两人还在脑袋贴着脑袋耳鬓厮磨嘀嘀咕咕老半天。有一回，正好被校长撞见。牛二被校长狠狠臭骂了一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一新生报到，校长让我和牛二负责登记注册，有个长头发男孩居然骑着“幸福250”摩托呼隆呼隆的闯进了学校，一直闯到注册的窗口前，袖子一捋，把正在注册的学生扛到一边，咋咋唬唬的叫道：“报名！”
　　 “报名先到后面排队。”
　　 “排什么队啊？我这不是排了吗？”
　　 牛二一看，这小子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打发算了。
　　 “那好，姓名？”
　　 “马海波！”
　　 “父母姓名？”
　　 “马镇长！”
　　 “马什么？振章？”
　　 “什么啊，我爸是镇长！”
　　 牛二突然莫名的勃然大怒：“什么马镇长驴镇长？难道他没有名字！”
　　 “哈哈哈……”周围的学生和家长全都哄笑起来。男孩脸上挂不住，气急败坏的指着牛二：“你等着，叫我爸来收拾你……”
　　 当天晚上，校长找到牛二谈话，要他去给镇长道个歉。可是牛二的牛脾气又上来，死活不肯：“我又没做错，凭什么道歉？”
　　 这下子，牛二把书记镇长全给得罪了。很快，街上有几小混混在校门外晃悠，并且放出话来，要好好收拾他一顿。你说他一临时工，本来就没什么根基，上下一挤兑，学校终于呆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几个要好的同事给他饯行，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平时不敢说的话，骂了许多平时不敢骂的人。我第一次看到他流出了眼泪，他说，其实他蛮喜欢教书的，虽然自己只是个临时工。
　　 最后他发誓说，出去要不混出个人样，就再也不回来！
　　 一晃七八年过去，记忆中关于他的痕迹渐渐模糊了。
　　 突然有一天，牛二回来了，开着崭新的奥迪轿车回来的，据说价值几十万。一回来就给父母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居室。这一下，成了轰动方圆几十里的特大新闻，特别听说到现在他还是单身一人，于是上门提亲的人排成了长队。牛二一出手就给镇中学捐了十万块钱图书和教学用具。赠书那天，镇长带着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列队欢迎。牛二从轿车里钻出来，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妖娆的娘们，听说是他的司机兼小蜜。我们正要上前跟他寒暄几句，他已被前呼后拥的请到了台上。镇长校长先后致欢迎词，牛二神采飞扬，人模狗样的讲了一通正确的废话，一阵潮水般的掌声过后，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上了轿车，绝尘而去。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不久，我离开了老家，到了温州。有一天早上，我打开楼下的信箱，突然收到一封古怪的信，没有邮编，没有邮票，没有落款，信封上却清楚的写着我的名字。说实在的，收到这种没头没脑的信，谁都有点恐惧。急忙回家，拆开一看：
　　 老同学：你可能绝对没有想到，俺在你家楼下整整住了两年，好多次想上前跟你打个召（招）呼，可是，怎么说呢？埃（唉），这几年混的太差，真的没脸见你。当你看到信的时候，俺已经去别的城市了，准备重新开个装黄（潢）公司……过两年老子东山再起，回老家一定请你吃饭，给你赔罪，到时候要杀要剐都随你，哈哈！落款是“牛二”。
　　 我突然想起，楼下确实有家装潢公司，急忙飞奔下去。一打听，确有其人，前天刚刚辞职，至于去向，没人知道。拨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据他的同事说，牛二本来混的很不错，可惜几年前叫一个女人给骗了，骗得很惨，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听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人生啊，仿佛就像过山车，简直太奇妙了！
　　 不过，牛人就是牛人，就算是输得只剩下裤衩，骨子里那股子气永远也不会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