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杏花春雨
我不是听你讲故事,捡重点说。田叔不想听他啰嗦,像个小脚婆子说家常。
是,是。李爷爷吸了一口烟继续讲,从城里回来,也不晚但是天却是很黑了。我俩快进村时,梅就问我,到知青包的点上还有好长一截路,如果遇上人问起这么晚咋回来的,直说吧难免有人误会。我想想也是,这大冬天的也不好找地方,就告诉梅,先到我家住下,我也当她爷爷的人了,就住一个炕上,怕啥?
怕啥?梅天还没亮就从你家出去了,可有早起挑水的人看见了。
看见怕啥,我要娶过媳妇,孙女也比她大了,我能把她咋地?
那雪呢?
雪就是更没有的事了。城里的孩子爱闲逛,一次,她就缠着我要看看抗战时期咱们掏的地道,我俩从训狐峁地道口钻出来的时候,正好就碰上了卫国他娘在山里挖柴胡,说是卫国感冒了,给熬着喝。
那雪怎么会披头散发的呢?
不是跟卫国他娘,那个寡妇讲过了嘛,地道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塌方,谁知道从哪儿爬过来的时候头顶碰到墙上弄乱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就不该跟人家解释。
什么银子、金子的,我听不懂,你别跟我说这些文词儿。不是我解释的,是雪出了洞口扎辫子的时候说的。
可就那么巧,那么粗的两条辫子就都挂在墙上弄乱了。
可不是嘛。嘿嘿!
这时就不细追了,对于卫国娘你可不能打击报复人家,否则这事再让革命群众闹起来那就麻烦了。
是是是,这事多亏田队长果断英明,待会儿我就把卫国娘办了,哦,不,瞧我这张臭嘴,一高兴话都不会说了。是把卫国娘这件事办了。一直把田叔叫做小田的李爷爷破天荒也叫起了田队长。
李爷爷走后,田叔爬在炕桌上说了半天,我这是助纣为虐啊,看来二麻胡这个绰号真不是白给的。我要把这件事捅出去,正义是伸张了,但是那两个姑娘的名声还有费尽心思弄来的返城指标可就作废了。唉,说来道的还是二麻胡可恶。对,刚才他说什么来,要去卫国娘家里,这半夜三更的,人家可是个寡妇。不行,我得看看去。
田叔是垂头丧气回来的,一进门就抱着脑袋靠着墙蹲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都是这张臭嘴,说什么不好呢,就要提卫国的娘,这个老色鬼,不得好死……
那个夜晚,田叔一直没睡。
7
田叔要主动出击了,他让我带着他去找二狗。二狗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可怕,是个实在厚道的庄稼人,一手木匠活做得非常漂亮。这名字啊,是为了好养活,农村人生下男孩一般都取贱名,诸如赖小、石头、丑娃、大毛等等不一而足,原因是旧社会疾病多,伤损大,起名贱一点不引人注意,老天爷稍一疏神孩子就长大了,把希望寄托在老天的工作失误上。当然父母并非一辈子为孩子担心,过了十二岁就可松一口气。这是为什么?田叔给我讲,原来这些全由干支纪年而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组合纪年,比如今年丁酉,就是天干丁和地支酉组合。术士认为小孩只有经过了所有天干地支,魂魄才能长全,这就是生孩子要送银锁,孩子十二岁要开锁的来历。女孩子则不然,花、枝、灵、秀什么美好起什么,顶不济起个招弟引弟什么的,也是为表达愿望,希望生个男孩。农村取名其实有学问,也是现实需要,小子传宗接代继承香火,是守家者。女子要嫁人,注定是人家人,起个丑名岂不自贬身价,遇个慕名求偶者就吃了大亏。其实说到底还是重男轻女,养大养不大全凭天命。他噼里啪啦说了那么多,我可一句都没记得住。
这二狗有个手艺,日子过得也不很紧巴,妻子是个哑巴,长的貌美,待人热情,只不过不能言表,只能通过表情和手势表达。她的父母生的一双姐妹花,他妹妹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能言,伶牙俐齿,人见人爱,俗话说三岁看大,妹妹果然不凡,改革开放后,有人还在观望,她就认定了政策在县城开了理发铺,县城开的最早最大的美容厅就是她的杰作,属于早早富起来的人。她富裕了,没忘记姐姐、姐夫,就把他们也弄到城里,姐姐和她发展美容院,姐夫有手艺,给城里人搞装潢,后来自己开了装潢门市,是县城里较早住进洋楼的人家。当然,这是后话。
二狗比田叔大不了几岁,也是通过吃派饭认识的,说话投机就走近了,他跟田叔说,村子地面大,但人少,谁家的炕有多长大家互相都知道,这个村能人不多,大都当过领导,免不了有点小贪,群众一不满意就换人,反正就那两个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大问题没有,也有不了,小问题断不了。
田叔拿一截树枝在地上画着圈,说,你咋就知道我要问你这个问题?要不你试试,我们工作队这次就是选班子来的。
二狗淡淡一笑,说,咱不是那材料,还是当顺民吧!锛铲斧铇是我三军,破木烂杊任我斫削!
田叔嘿嘿一笑,说,你这小子,想不到一肚文才!
我安安静静听他们说着话,哑巴婶婶就拉我去厨房里吃才炒的南瓜籽,好香!
也许是听到了风声,去找二狗的第二天,还真有人来访,来访人叫毛六则,原因是一脸络腮胡子,家里排行老六。等来人坐定,田叔就说,我知道,敢于毛遂自荐的都是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毛六则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揉搓自己的衣角。本来,他们的年龄差不多,沟通起来并不困难,田叔把工作队来的目的任务实言相告,并鼓励他积极上进,不一会儿,毛六则话语就多了起来,他们就无话不谈,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田叔又问了村里这几年的情况,和二狗说的一样,田叔就点了点头。
田叔和毛六则谈的正欢,门外传来找工作队的询路声,我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妇女,像是母子关系。这时,田叔也出来了,把她们让到屋里,坐在毛六则刚从教室借来的两个凳子上。田叔给她们分别倒了一杯水,毛六则眼疾手快,端到二人跟前。田叔坐在炕沿上,就问,有什么事吗?老年妇女搡搡一直低着头的年青妇女,说,你说!年青妇女不吭声,老妇恨的咬牙,用手指戳了一下年青妇女的头,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窝囊废,宁给好汉拢马,也不给蛮女子出气,还是我说吧……
从老妇的话里知道,她们是母女,来自东梁的龙卫村,那个村没有工作队,听说狐家峁工作队的同志和气,能办事,就过来了。原来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巧珍的孩子那几天病了,来问申老师请病假,田叔就让他把孩子抱来看看。田叔给测了体温,又摸摸孩子下边的蛋蛋,说有点发烧,开了药嘱咐她按时吃,说孩子蛋蛋凉快就好了。经过这件事,巧珍记住了这个常识,有一天他悄悄摸了摸丈夫的,果然发凉。巧珍的娘家是龙尾村的,回了娘家的巧珍心里搁不住话,就给几个年龄相仿的婆姨说了,改日又见面大家都说真是的,这话就让她女儿听到了,晚上照方施行,一摸是热的……说到这儿,老妇难以启齿,催女儿接着说。女儿无奈,只好接看说,我就说了句奇怪,别人的都是凉的,就你的是热的……
毛六则捂着嘴蹲在地上拉过我来挡着他的脸,田叔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似的,接着问,后来呢?女子说,后来他就打了我一顿……说着抽泣起来,老妇扳过她女儿的脸让验伤,我一看果然鼻青脸肿。我就听见毛六则小声嘟囔,这个傻婆姨,换我也得揍你。田叔他可不能这么说啊,他在推脱,队长也不在,待他回来我给他汇报。毛六则那股失笑劲已过去,站起来在一旁帮腔。不想老妇不干,她说,别糊弄我们,队长不在你就是队长,‘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不给处理不回去!老人家一别脸坐凳子上气鼓鼓不吭气了,拿眼斜瞅着地上。那年轻的就知道呜呜咽咽的哭。田叔一看推不了啦,就说,老乡,男人打女人,天理不容,必须得管。这样吧,等会儿我就带人把你女婿抓回来,咱们游街、开批斗会怎么样?老妇一听,“扑通”就跪下了,可不敢了,可不敢,我女婿胆儿小,你们要批斗他,他可就活不成了。田叔把脸一变,说,我说要管,这事必须严肃处理!老妇拉起一旁跪着的女儿,说,我们不告了,不告了,走,回家去!等她们母女出了门,田叔追出去说,回去告诉你女婿写保证书来,老婆还能舍得打,明天送不到开他批斗会!母女俩一听,连声答应,心满意足回去了。毛六则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竖着大拇指,田队长就是有一套,高!田叔笑笑,说,坐下,我们继续谈。
第二天一早,龙卫村那老妇就托人捎来保证书,我探头一看,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认不全,田叔笑着念完,保证不再打人,再打吃扁。田叔不明白,我就告诉他,我们这山里揍人叫扁人,吃扁就是让人揍他。田叔又笑了,挺得意的样子。
除毛六则外,还有一个来访者叫二棒槌。棒槌是个啥?就是实心木棒,一窍不通。其实这有点名不符实,二棒槌一点不棒槌,很有一点谋略,是戏台上那种摇羽毛扇的人物。田叔也心照不宣,他照例说了工作队此行的目和任务,并鼓励他向工作组靠拢,新班子不能全是敢想敢干的,也需要沉稳的角色。田叔向他征求搞好村经济的看法,他说以粮为纲是政策,不能变,但可以开垦荒坡,栽桃种果,发展经济作物。田叔后来跟我外婆说,这是个有头脑的庄稼人,现在这村就缺这样的人,得好好观察一下。接着他又问村里最穷的是谁,他说是阎铁山。田叔好奇,就问老家是五台的吗?他一怔,不明白田叔说什么。田叔就解释,解放前山西王阎锡山,他叫阎铁山,金银铜铁锡,排名比阎老醯还靠前。二棒槌恍然大悟,笑着说,没想到,田队长如此幽默!田叔让他接着介绍,他说,这阎铁山是个移民户,随着爹娘逃荒要饭来到我们村,是当时的地主老马收留了他,并帮他埋葬了爹娘,这阎铁山承老马的恩情,根据老马家儿子的排名,叫马六了。自从上次工作队来调查他和老马的关系后,他想划清界限,就把自己的名字又改了回去。
你等等,你说的老马是怎么回事?田叔打断二棒槌的话,问,不是说村里没地主吗?
那是解放前,这半个龙山都是老马家的。抗战时期,这老马也是爱国绅士,不断变卖土地支持抗日,人家要不是把八路军的借据都烧了的话,我们现在可是还不起。可惜,后来他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诺大的一份家产就化成了烟,儿子又多,现在的日子比贫农还贫。说到这里,他好像刚看到了我似的,说,这孩子就是老马家的孙子,你看看他那衣服,补丁套补丁,都是那些叔伯哥哥穿了替换下来的。
田叔看了看我,好像刚认识似的,点点头,说,你继续说这马六。
这马六,不,现在叫阎铁山,他干庄稼活是个好手,人也正直豪爽,顶能作苦,可是命运不济,先是老婆生病欠下一屁股饥荒,后来他上山撬石材想挣点外快,不想摔断腿,幸亏马家的兄弟还照应着,他休养在家,还能凑乎活下来。可那马家也是穷的叮当响,至于钱物是拿不出来了。他家大孩子是个闺女,那年姑娘上高中不在家,老婆生病时慌急无措,把闺女许给后山一户人家,得了人家200元彩礼,解了燃眉之急,可闺女回来了不愿意,这不,高中毕业了,人家来催婚,姑娘一直不应对方要成亲的要求,事情就这么拖看。说到这儿二棒槌顿了顿,又说,那闺女是整个龙山最好看的姑娘,穿一件红棉袄,你一定见过,就是那次招民办老师弄山药蛋种子的姑娘。她满指望来学校多挣点工分好还了人家彩礼钱,没想到贫协主席给人家娃出了那么一道题,不是成心为难吗?想方设法安排他外甥。听他一说,田叔也记起,好几次在街上见一个红色人影闪过,好象在有意躲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田叔就要求二棒槌马上带他去阎铁山家看看,名义上是访贫问苦,实际上,田叔和我一样,也有满足好奇心的一方面。对我来说,不管她姓什么,怎么说,也是我姐。
六叔家虽然贫穷,但倒也整洁,想来一定是杏花姐的功劳。六叔六婶见工作队的人来了,显得局促不安,不时偷看一下里间屋,我凭感觉知道杏花姐一定藏在里屋,我趁他们在外边唠嗑的时候,悄悄溜了进去。杏花姐果然藏在墙后,她见我进来,食指放在小嘴上,嘘!我两眼不眨地看着漂亮的姐姐,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田叔写日记时说过的一句话,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我年龄小,猜不透她为什么不敢见人。我怕田叔突然闯入,也把手指放在小嘴上,嘘!然后退了出来。出于礼貌,田叔简单问了一下他们家的生活情况,说了一下有困难就到工作队来找他之类的话,就拉着我和二棒槌告辞出来。我看见他又皱起了眉头,一定是心里却有很多疑惑挥之不去。
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那麻纸糊着的窗户,似乎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8
农谚说,二月清明花见花,三月清明不见花。那一年春寒,三月清明仍无花开。但刚过清明,天气突然转暖,狐家峁村外诫狐沟一带的杏林现了花蕾,因为在山沟里,怪石嶙峋,不能开田种植,这片杏林才得以保存下来。不知不觉间已有早花初绽,给沉睡了一冬的灰色沟壑增添了一抹亮丽。别看我傻兮兮的,田叔喜欢什么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天,我拉着田叔就来到了诫狐沟,这才两天过去,已是繁花似锦,红粉滿园,沟里岩石与泛绿的草坡上已经有花瓣凋零。这对于司空见惯的村民来说,就象过日子一样平淡,而对常年生活在县城的田叔来说,却难的一见,视为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