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老树(散文)
老院的角落里,有一株枣树。爷爷说,他的爷爷说,记得事的时候,枣树就有了。这株枣树,歪脖,枝干虬曲,皮理皴黑,伤痕累累。
一代一代人离去了,枣树还是老样。爷爷说,他的爷爷曾说,记得事的时候,就是三把来粗。
后来,不知怎么,老树不结果了。它的卵叶一生出来,就奇异的小,密麻麻,怕风怕光似的,蜷曲着,瑟缩着。树冠收成刺猬,鸟也钻不进去。懂果木的人说,这是雨天,人们急着摘吃,反复摇晃,受了惊吓,聋了。爷爷的爷爷说,这株枣树一直果实累累,能打一大竹篮。爷爷说,他这辈子,就是吃着这树的枣子长大的。父亲说,他过去常吃这树的枣子,大,圆,甜。
现在,老枣树不结实了。它在春天很少再发出新枝,稀疏的枝头,叶片一醒眼,就像经了火,生了病,总也展不开。也挣扎着开出碎密的花,朦朦胧胧,散着微细香息。花落在地,黄爽爽的,像撒了一层沙。枣子结得很少,总也不见增大,青豆似的,很小,很小。大部分,不到秋天,就萎落了。有幸留下的,到底不能长大,蚕豆大小,核大,皮薄,没有肉,不中吃。
人们说,枣树返老还童了,它的祖先是酸枣,酸枣原本结不大。爷爷说,曾听他的爷爷说,这株枣树原就是用墙角钻出的酸枣嫁接的。
枣树没有用了。它的枝柯上有时晾些鞋子、袜子、裤头、尿布之类。它的脖颈上系着一根铁线,另一端系在屋檐下。这是用来晒衣服、被物的。现在,它的作用,就是这根晾衣绳了。
爷爷很伤心。他是画家。这株枣树,他曾经和画家朋友们多次作过画的。花香馥郁的春天,红实累累的秋日,他和朋友们,一边在树下欢饮,一边挥毫泼墨。纵他一人的时候,端坐树下,品着茗,捧一卷竖排的书,慢慢嚼着,极惬意的。
老人在树下转来转去,用指甲抠那铁硬的皮,用镐挖开根柢,瞧那脉络的荣枯,经心地上一层优质的肥。让孙儿爬上树,看那叶脉的气色。终于发现,果然生了虫。那拳握的叶里,包着无数腥腻的虫。
老人购回了农药,亲自给枣树施治。药是一遍一遍打了,虫子没有了,但那蜷曲的叶,仍然不伸展。老人用镊子拨开叶卵,仔细考究,再也找不出原因。他怀疑树皮的肌理里,也有虫子作祟。小心挖开粗糙的皮,一直到露出微红的纹质,生命的迹象显示着,这才放心了,于是用泥巴糊上创口。
爷爷去世了。父亲是摄影家,他也一向钟爱这树的。他喜欢把枣树当背景,让家人站在树下,摆出各样的姿态。红枣压弯枝梢的季节,他会召来摄影的朋友,想着法子给枣树拍各种各样的照片。有时,他闲了,一个人坐在树下,喝着茶,翻翻闲书。他爱看中外名著。
父亲想重新嫁接枣树,让它焕发生机,就专门请来了果树专家。最初是从那些柔软的小枝上尝试的。但是多么奇怪啊,尽管嫁接上了极为珍贵的品种,叶芽生发了,鲜嫩明脆,却依旧拳曲着,伸展不开。父亲于是大动干戈了。他把几根主枝拦腰锯断,像对待柳树那样。枣树变成光秃秃的了。但它的生命力出奇地惊人,暮春的时节,在那残肢的边缘,重新挤出鲜嫩的枝条了。父亲高兴坏了,日日去赏那青枝的长势,暗暗为它们加油。待吐出了叶,又让他失望了。它们依旧病恹恹的,包着一窝害虫,伸展不开。新的枝条,毕竟乱镞般长起了。第二年,父亲又请来了专家,携了弯剪,引来上好的苗芽,重新予以嫁接。但老树的心死了吧,或者便如老人们的话:天老爷把它阉割了。——它依旧固执地不展叶片,且更气人的是,两三年之后,一批旧枝莫名地自杀,重新生出又一批萎靡的幼条。父亲绝望了。
儿子说,这枣树长得奇丑,不如伐掉吧。其实,他心里也是不情愿的。他小的时候,在老枣树下做作业。他用手机拍过很多它的图片。他靠在树下,喝着饮料,津津有味地看流行的杂志。
过去,也有人提起伐掉枣树的话,爷爷大怒,父亲摇头。爷爷奶奶曾站在枣树下,父亲给他们合过影。枣树歪歪扭扭,爷爷奶奶也站不直。爷爷说,这张照片很有味。父亲起了个名字叫“老人与树”,还参加了摄影展。
父亲说,老枣树八成要死掉呢。但一年一年,父亲总这么说着,枣树仍一年一年地发芽,虽然不结果,却也不死掉。爷爷奶奶却离去了。
父亲和母亲,一年一年,头发渐渐花白了。他们一起在枣树下合了影,随后,去世了。
铁丝在树干上越勒越深,磨出了一道壕,被树皮包在里面了,肿起一圈瘤。突然有一天,刮大风,铁丝从枣树那端锈落下来。晾衣线从此没有了。铁丝改成了尼绒绳,另一端系在柿树上了。柿树是新栽的,果实累累。
儿子,就是现在真正的主人了,对家人说,枣树没用了,砍掉吧。大家犹疑着,目光投向了镜框里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们的照片,那背景,正是老枣树。结果,终于没有同意。儿子的头发稀了,白了。儿子的脸,皱巴巴的,像枣树的皮。他早被孙儿们唤作爷爷了。他不再对孙辈们讲枣树的故事。孙子有一天问:这枣树有40岁了吧?他回答:100岁还要多呢。孙子吐吐舌,背过身,向花枝般的妈妈扮了个鬼脸。
老枣树就这么粗。人们总说,从记得事开始,它就这么粗,从来没见长。一代一代人死去了,它还活着。它的枝干像生锈的铁。每年从近似枯干的枝节射出乱箭般的枝,伴以病恹恹的舒展不开的叶。新的枝条长不高,第二年就枯掉,重生出类似的箭镞,重溢出病恹恹的叶。
人们看到它,有时就骂:这死树!——但它绝不死掉呢。
到孙子的一代,老屋拆掉了,要建两层的宅。老枣树碍事,终于砍掉了。却也没用,抛在角落。
正值冬天,泥水匠们拿它烘火,不起火苗,只一个劲儿冒烟,一缕一缕的青烟,略带苦香。
后来,老枣树的地方,新栽了一株,长势茁壮,看来不是枣树了。
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