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狐狸
鸡换丢下歇息的羊群,在一条草密花繁的大塄坎上捡拾草莓。散落在草丛里的草莓又大又多,红玛瑙一样闪着水莹莹的艳光,缀满了碧绿的塄坎,多得怎么捡也捡不完。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群雪白的野兔,不吃青草,也来抢吃大塄坎上的草莓,它们根本就不怕人,与鸡换争争抢抢的,四牙花瓣一样薄薄的嘴唇,被草莓汁浸染得红艳艳的,就像盛开的山丹花儿,比涂了口红更加鲜艳欲滴。
突然,有一队日本鬼子来抢夺鸡换放牧的绵羊。鬼子们平端着的三八大盖上挑着膏药旗,嘴里喊着“八格牙路”,迫击炮对着鸡换的羊群,轰轰轰一通乱轰,震得地动山摇,狼烟滚滚。歪把子机枪也嗒嗒嗒地吼叫起来,射出的子弹密集而疯狂,老鼠一样嗖嗖嗖尖叫着,在鸡换和羊群头顶乱窜。鸡换赶着绵羊,弯了身子拼命向山头上跑,跑得腰酸腿困,疲惫不堪,但怎么也跑不赢矮矬的小鬼子。跑着跑着,鸡换被一条树根绊倒,一个脸色狞恶得仿佛夜叉的小鬼子扑到鸡换跟前,举起机枪对准鸡换胸膛,突突突就是一阵疯狂扫射。鸡换吓得大叫一声,从爷爷的坟头边一骨碌爬起来,原来是山梁那边的村子里,有人在噼哩啪啦地鸣放鞭炮。
鸡换不知自己在爷爷坟头上迷糊了多久,他看了看天,天上的星星依然眨着诡秘的眼睛;看了看旷野,冷风依然像发威的公猫一样,呜噜呜噜地吼叫着。他转身向坟后的山梁望去,依稀见那野物还定定地守候在那里,只是身量好像变矮小了,似乎是半蹲着。但那两盏幽蓝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晶明幽邃,一如既往地盯视着自己,默默地守望着什么,深邃而冷漠,专注而警觉。
鸡换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很为自己刚才的粗心大意不满,才干了这么点活,就累成这个样子,竟然在坟地里睡着了,要是那野物趁自己睡觉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小命不就葬送在这野物嘴里了。
想着想着,鸡换醐醍灌顶,茅塞顿开,觉得刚才之所以没有受到野物攻击,完全是祖先英灵保佑的结果。否则,他极有可能早被野物撕碎并填了肚子。于是,鸡换急忙奔到坟茔里的供桌前,跪下身子,面对列祖列宗的坟墓,五体投地,长揖不起,当当当连磕了三个响头。
忍着饥渴和疲累,鸡换又开始向坟茔里运土。这次,他汲取了方才的教训,每次都只装半背篼土,速度果然快了许多,人也不感到像方才那么累了。但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果每次只背半背篼土,那数量到底该如何计算呢?算一背篼吧,份量明显不足,缺斤少两,像奸商耍秤一样偷机耍滑,死人头上都算计,有些缺德冒烟。算半背篼吧,自己原先计划的是每座坟头添加三背篼土,如果只添两背篼半土,显得说话不算数,没有诚意,因为半背篼土就是半背篼土,鸡换不愿意欺哄祖宗,也不愿意在添土问题上打折扣。他觉得如果不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祖宗们就会认为他是个不诚实的孩子,不会实心实意保佑他。那么鸡换的心愿,极有可能就此泡汤,实现不了。
鸡换听老人们说,做人不可昧心,人可以骗人一辈子,但骗不了鬼神一阵子,人在做,天在看,他鸡换绝不做欺哄祖宗的事。何况,祖宗们有灵有知,身子虽然长眠在地下,但灵魂飞扬在天上,什么不知道?什么看不见?谁也别想欺哄,谁也欺哄不了。为了取信于祖宗,鸡换决定,此后的每背篼土,都按半背篼计算,该添一背篼土的坟头,再添加两背篼;该添两背篼土的坟头,再添加四背篼。
鸡换发现,斜对面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死人湾里,突然没了人的声息,却有许多红灯笼一样的火蛋儿,在来来往往地穿梭游曳。那些火蛋儿飘飘悠悠的,大小和皮球差不多,离地约有一人来高,轻飘如气球,蹁跹似蝴蝶,就像下雨前夕天空中成群旋绕的沙燕儿,在死人湾里悠悠忽忽地来回飞舞。鸡换知道,那是鬼火。
在自然课上,老师曾经告诉同学们说,鬼火其实就是磷火,因为磷的燃点非常低,稍有空气摩擦就会燃烧。同时由于磷是气体,自身的重量非常轻微,极细微的气流震动,都能使它的位置发生移动,所以看上去总是飘飘悠悠的。老师还说人死后,腐烂的尸骨能分解并散发出磷来。所以,磷火最容易在坟地里出现。
即便老师不告诉这些科学道理,鸡换也不怕磷火,许多个夜晚,他和伙伴们到别的村观看露天电影,返回时,往往会经过一些山山坳坳,多次看见远处的田地里,有磷火飘忽游曳,就像正月十五的夜晚,许多孩子提着灯笼嬉戏玩耍一样。经见得多了,鸡换也就不怕磷火了。
鸡换觉得自己看见火蛋儿的事,是明天烧纸时,可以向大家炫耀的资本,于是停下劳作,把铁铣竖着插进脚前的浮土里,下巴抵在铁铣柄上的短横木上,双手扶着铁铣把,好奇地欣赏起了那些游曳在死人湾里的火蛋儿。
奇怪的是,那些火蛋儿好像知道鸡换看着它们一样,突然停止游曳嬉戏,排成一溜,忽忽悠悠地从死人湾里滚出来,越过羊圈沟沟底的小河,径直向毛家沟飞来,一直滚到鸡换取土的大塄坎边,转着圈子旋绕了一阵,复又排成一溜,飞回死人湾,转着圈子旋舞。然后,再度从死人湾里滚出来,飞滚到毛家沟大塄坎前,继续绕着圈子旋舞,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鸡换看得目瞪口呆,有些骇怕,加之因为停止了劳作,身上的寒意更重了,他掬了一大抱从家里背来的麦草,又从坟墓前的田地里,搜集来一些杂乱的干草,把它们堆到祖茔的下台沿边,擦根火柴点燃了。
干草们被向烈火献身的激情鼓舞着,主动对火苗投怀送抱,在一片呼啦啦的欢呼声中,哔哔剥剥燃烧起来,无数跃动的火苗伸长柔韧的红舌头,像老牛舐犊一样,争先恐后地深情拥吻着浓郁的夜色,把夜空舔出了一个通红的大窟窿。
鸡换站在火堆前,伸长双臂烤火。熊熊的火焰像一个红发飞扬的女魔鬼,被迷乱的蹈火情欲支配着,忽左忽右地扭动着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巫婆般狂乱地跳着怪异的艳舞,蹿得比鸡换的身子更高。鸡换的脸被大火烘烤得烧哄哄的,前膝和胸腹部的衣服,烫得挨不上手。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夜风像一个阴险卑劣的无耻小人,举着冰冷刺骨的风刀,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专从身后下手。尖利的风刃像注射针头一样,一下比一下更犀利地扎在鸡换的后背上,阴寒砭骨。鸡换转过身子,将屁股抵着火堆,烘烤了好一阵子,才感到通身暖和过来。
那些游曳飘忽的火蛋儿,也许是震慑于烈火的威势,不知什么时候,竟逃遁得无影无踪。
忽然,一缕没头没脑的旋风从鸡换身后刮起,几团燃烧的干草被旋风卷上天空,像断了翅的风筝,摇摇摆摆地挣扎着,终于跌落在黑压压一片坟头的祖茔里。
祖茔里生长着非常茂密繁盛的野草,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野草们已经干透了,遇见从天而降的火苗,便伸长双臂热情响应,呼啦啦一下,急不可捺地燃烧起来,风借火势,火助风威,橘红的火焰像卷席一样凶猛逼进,瞬间就把覆盖着坟地的野草,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些灰白色的草灰,像失魂落魄的千足虫,伏身在浩劫过后的土地上,有气无力地蠕动着,然后一节一节缓缓断裂,被微风一吹,化为齑粉。
大火过后,没了褐色野草遮蔽的坟头,在夜色中一片昏黑,阴森森乌突突的,就像沉着脸的钟馗,显得有些狰狞和怪异。
少许零星的火苗逸出坟茔,继续向坟茔上边的荒坡延烧,不一会儿,就绵延成一条几十米宽的火线,一步步向山梁包抄挺进。鸡换的心跳得嗵嗵嗵就像擂鼓,他担心由此引发山火,自己难逃罪责,急忙脱下身上的棉袄,顾此失彼地乱扑乱打。
荒坡的下半段虽然野草繁多,但因为中间有一丛丛杂生的灌木阻挠排挤,野草们一根根汉家飞燕一样纤腰细颈,瘦骨伶仃,袅娜的身体里根本没有积蓄下过多助燃的能量。而灌木们尽管表面光秃秃的活像枯木干柴,但哑富汉一样,身体里却蕴藏着足够多的水份,并未因寒冬的威逼就干死渴死,因此对火焰热情的召唤,野草灌木们反应冷淡,爱搭不理,根本没有共同涅槃浴火重生的激情。
荒坡的上半段本就是红沙梁,植被稀疏,草木寥落,加之牛羊啃食,地面上只剩下些秃短的草根草茎,清爽利落得就像理了板寸的男人头,所以从坟地里蔓延出来的星星之火,起初的势头虽然凶猛,但因后勤保障乏力,又没有强劲的援军,最终没能形成燎原之势,在呼呼啦啦燃烧了一阵子后,便意兴阑珊,百无聊赖,在鸡换的奋力扑打下,像个短命王朝一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终于熄灭了。
大火熄灭后,鸡换才想起了山梁上的野物,抬头望去,那两盏蓝幽幽的野物眼灯已不知去向。山梁后边钢蓝的星空中,只有几粒星星在明明灭灭地闪烁,冲鸡换眨着清冷的眼睛。
鸡换在祖茔里燃起的那一拢火,用材都是麦草和野草秸杆,很不禁燃,只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轻如鸿毛的灰烬。
鸡换在背土时,发现大塄坎里有几摊干牛粪,为延续火种,鸡换把干牛粪捡回来捂盖到灰烬上,伏下身子对着灰烬悠悠然吹出几口长气。伴随着鸡换的吹拂,白色的灰屑像一群乱纷纷的蚊虫,轰得一声从灰烬上炸飞起来,落满了鸡换的头发和面孔。与此同时,灰烬中露出几粒通红的火星。鸡换换了口气,鼓圆腮帮连续对着灰烬又吹了一阵子,火星们眨着红红的眼睛,很不情愿地变成了二指来宽的火线,接着从牛粪上冒起袅袅青烟,然后呼隆一声变成了跳跃的明火,但明火仅燃烧了短短一瞬,就熄灭了,只剩下几缕瘦袅的青烟,蒸汽一样不断地从牛粪上长出来,不绝如缕地升上夜空。
乌黑巴皱的干牛粪,覆盖在微弱的火星上,就像一只麻褐色的老母鸡,紧紧用身子护着腹下羽毛嫣红嘴巴嫩黄的一群小鸡雏。
在寒冷的夜风有一搭没一搭的吹拂下,牛粪下那一团小小的暗火,极像一只红肿的眼睛,默默瞅视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浓稠夜色。
由眼前红红的火苗的眼睛,鸡换又想到了山梁上那两盏野物眼灯,他再次抬头向山梁上望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刚才消失不见的那只野物,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依然定定地屹立在山梁上,那两盏幽蓝的眼灯,像镶嵌在夜空中的星星,冰冷晶亮,一动不动地盯视着自己。
鸡换很感诧异。都说野物怕火,刚才自己放了那么大的火,差点把整个山头都点着,怎么就没有吓跑那两盏野物眼灯呢?是什么样的动物,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连火都不怕,只稍稍避匿了一会儿,等大火一熄灭,就立即返回了。鸡换隐隐觉得,那野物尽管行迹非常怪异,但似乎不会主动伤害自己。否则,它早就行动了。
鸡换的右手又开始火烧火燎地发疼。伤口处就像脉搏一样,一突一突地迸跳着,而且伤口处每跳一下,他的手就针扎一样揪心地疼一次,心脏也紧跟着抽搐一次。鸡换解下包扎在手上的布条,发现伤口已被冻溃烂了,上面浮着牙垢一样灰白的软甲,薄甲上凝着鼻涕一样清亮的黄水。鸡换咬牙拭去黄水,把右手放到嘴边,对着伤口轻轻地吹嘘,一阵凉意随之而生,伤口的烧灼感明显减弱,疼痛也好像不那么强烈了。鸡换重新包扎好伤口,又开始往坟头上背土。
现在,鸡换快要大功告成。他已在祖茔的每座坟头上,添加了两背篼半的新土,再给每座坟头添上半背篼土,他的目标就要实现。鸡换有些兴奋,两腿陡然觉得有劲多了。
但还没背运几趟,鸡换又感到鞋里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脚,行走起来很不得劲。鸡换穿得是一种叫“鸡窝”的家做棉布鞋,外帮为黑色条纹布,里衬为白色斜纹布,鞋底为细麻绳衲得千层底毛布掌,鞋面和里衬间的夹层中,絮了一层厚厚的绵羊毛,穿在脚上非常暖和。“鸡窝”是母亲给鸡换做的,为了这双“鸡窝”能在鸡换脚上多穿两年,母亲在鞋时,故意把鞋子做大了几号,所以穿在脚上趿趿拉拉的,有些不合脚,对行走有一定的影响。
鸡换从脚上扯下棉鞋一看,棉鞋里灌进了许多浮土,掺杂在浮土里的碎石子,已在他脚板上磨出了好几个小水泡。鸡换倒尽鞋里的浮土,把棉鞋套到脚上,又开始往坟头运土。鞋底接触到凸凹不平的地面,脚底的水泡就像针扎一样,立即尖锐地疼痛起来。鸡换无奈,只好又把棉鞋从脚上脱下来,从背篼上摘下一根小小的蓆芨棍,用大拇指甲把蓆芨棍劈成两半,然后拿尖利的蓆芨棍挨个挑破脚底的小水泡,忍着痛疼,挤出水泡里的汁液,重新把棉鞋套到脚上,虽然走路一瘸一拐的,但脚底的疼痛感比原来减轻了许多。
就在剩下最后的八个坟头还没有添够新土时,鸡换听见好像有什么小动物,从坟茔里发出叽叽叽奶声奶气的低叫声,那声音虽然很微弱,但鸡换却听得清清楚楚。鸡换停下脚步,侧目四顾,那低叫的动物立即噤了声,坟茔里除了黑黢黢的坟头,什么也没有。
鸡换以为是鼹鼠在地穴里叫。鼹鼠是瞎老鼠的动物学名称,由于鼹鼠常年生活在幽暗的地穴,视力严重退化,几乎成了睁眼瞎,所以人们称鼹鼠为瞎老鼠。鸡换不想为几只瞎老鼠耽搁富贵的时间,就耸耸身子颠稳背上的背篼,迈步向坟茔走去。没走几步,那叽叽叽的叫声,又期期艾艾地从坟墓里传过来。鸡换疑惑不解,轻轻卸下肩上的背篼,在坟地里四处搜寻,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