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老爷子
金老爷子是去年一月在老家上海驾鹤西去的,转眼一年半了。他停止呼吸的第二天晚上我才知道;是我在运粮湖农场职工医院工作时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的。按丧葬习俗,人走后的第三天上午一般要发丧出殡的。这样,不连夜从武汉坐火车赶过去,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的。因手头有事,我走不开。未能去上海与他作最后的告别,我感到十分遗憾;心里也埋怨他的妻子沒有及时告诉我们。
前几天,他的妻子专程从上海来武汉看我们。金老爷子走时,她因疏忽沒有通知我们前去吊唁,总觉得对不住我们,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所以一直未和我们联系。这次过来,她事先也沒有告诉我们,见了面,总想解释几句。事已至此,大可不必;但金老爷子突然发生了变故,倒是我们很想知道的。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参加了朋友的宴请后,她谢绝了主人的挽留,来我们家夜宿。过去在农场医院工作时,我爱人当院长(八三年提拔“四化”干部时当的)工作忙,家中有时零乱一点,爱整洁的她会主动帮忙收拾一下。我爱人放置的东西,有时找不着,急用时会埋怨:“又动我的东西,放哪儿了?”她低头不吭声,不久再来时,忍不住又帮着拾掇。一九九一年我们调回了老家武汉,她来我们家玩时,像在农场时一样,看不过眼了,又帮忙打扫清理。我下班回家看见了,忍不住地笑:“你现在还是这样啊?”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在光谷创业街路口的黄焖圆子酒楼,请她和几个老朋友。晚上,我和爱人把她送到武昌火车站一一她回上海去了!
金老爷子是十年前携妻子从运粮湖农场返回故乡上海定居的。这之前,上海市政府对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出台了一个政策:一家允许一个子女迀回上海落户。他是一九五八年初中毕业,下放到湖北省人民大垸农场的,符合条件。他女儿高中毕业时回上海参加了高考,并在那儿念完了四年大学,随后就地找了工作。他女儿成了家以后,才把他们从农场接回上海。这时,他已退休了六年,六十六岁了;妻子也退了休。
去上海时,他的视力已经很糟糕了,不能看电视,但他喜欢听广播。此外心脏有点小毛病,其他倒沒发现什么。他是老内科医生,按时吃药,病情控制得还不错。有时不舒服,吃一二粒备用的速效救心丸,缓解一下症状;实在不行去医院住上几天也就好了。前些年他很少去医院,近年岁数大了,去得多了一点,但一年也就一二次。
他的妻子说:“他这次若是听话,愿意配合医生治疗,再活七八年也不是不可能的。”这话有一定道理,什么家务事也不沾边的他,像特保儿一样被大家细心地照顾着。他的妻又说:他这次发病在医院呆了十二天,回家三天后就撒手西去了,前后仅半个月时间。住院期间病情一度稳定,他想做心脏手术,医生说不具备做手术的指征,只能保守治疗。他不愿呆在那儿,吵闹着要回家,拗不过他,只好出院了。谁料到回去后病情一下子逆转了,施救无果。辞世之前他很清醒,沒有一点要走的先兆。我怕他烦,不敢多问,所以他走之前什么话也沒有留下来。”说到这里,她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金老爷子的固执,我是很清楚的,沒有想到他在依赖别人生活的晚年,犟的性子一点也沒有改变。
他激动时,透过一圈一圈高度近视的镜片瞪着的眼睛,额上冒出的一条一条的青筋,我现在也想得出他那个样子。因肝火太旺而引发散在他颈子上粟米大小的疱疖,常年可见。人常说:猴子不吃人,生相难看。他就是那个样子,哪怕是对家中贤慧的妻子。他妻子还说:“两口子过日子,都是为拣不上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磕磕碰碰了一辈子,真是前世的冤家!”说完摇摇头,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这么好的光景,谁不想多活几年?他悬壶济世一辈子,不知预测过多少人的生死,唯独沒有预料到他自己,真是命运难料啊!”毕竟七十七的人了,身体状况又有老毛病,不是由他自己想的,吃点药过几天就会好的。沒想到他犟了一辈子,还是吃了犟的亏,最终还是没有犟过命。看得出,他的妻子是很难过的。
她轻声地对我说:“虽说叮叮当当地过了一辈子,那是双方各不相让的性格造成的。但他确实聪明能干、心好顾家、待人真诚。血浓于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一生患难的夫妻,坷坎的岁月凝结的感情是抹不掉的。”当我轻轻地宽慰说:“他这么固执,又难伺候,你辛苦了十几年,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她却弱弱地说:“还是想他多活几年,多享点清福。”说到这儿,她的眼泪快掉下来了。我理解她的心情,和他们相处了十几年,他们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特别是金老爷子。他的一生,像一幅跌宕起伏的画卷,慢慢地舒展在我的眼前。
金家有兄妹五人,他是长子,为了减轻家庭的生活负担,他初中毕业,不顾他妈的苦劝苦留,背着家中偷偷去派出所转了户口,下放到湖北省人民大垸农场。为这事,他妈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他聪明,是读书的料!五八年正值大办农场,他沒去多久,被送到卫校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了运粮湖农场职工医院的分场卫生所当医生。这可是正二八经的国家干部,有多少知青梦寐以求。然而,经过了农场的务农生活、经过了卫校的读书生活、经过了卫生所的医务生活的他,并沒有学会适应社会生活,耿直的性格和较真的个性一点也沒有改变,因不慎导致了工作上的失误,在人生的道路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潜江县境内的运粮湖农场是围湖造田、开沟筑渠后的六〇年建成的。这儿属江汉平原,土地肥沃,是鱼米之乡。为支援农场的建设,六三年从武汉、宜昌市下放来了一批老知青(包含少数社会闲散人员),人们提到这些人时,含糊地称“六三年的”。七二年从武汉市又来了一批新知青(高中、初中都有),人称“七二年的”。这批人是有指望(招生、病转、顶职等)的,因此,沒有离开农场的人极少。老知青就不一样了,开弓沒有回头箭,射进了这块土地,就扎下了根。绝大多数的人积极投身社会主义新农场的建设,但也有少数好逸恶劳的人。刚下放时,他们都在生产队务农,随着农场的建设发展,各行各业需要人,从表现好的老知青中,抽调上来了不少的人,一一这是后来的事。既来之,则安之。大多数的老知青都做好了成家立业的准备,极个别人则漫无目标地混日子。那时吃大锅饭,农场生产队的田多劳力少,农活又苦又累,怕困难的人假装病号来逃避。
农忙时,这号人隔三差五地往卫生所跑,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疼地装病,开点药,弄张病假条躲工。挣工分的年代,叫搶工分,对偷懒耍滑不愿出工的知青,贫下中农是不好说什么的,队长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但金老爷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惯。他按医疗原则办事,沒有诊断出病的,不开药、不出病假条。然而,这样的角色不大讲理,软磨硬缠,搅得他沒有办法,有时只好敷衍。有一次,他悄悄地给一个无病呻吟的“老病号”打了一支肌注针,过了一会儿听不见“啍啍”的声音了。“老病号”愁容变为笑脸:“金医生,你这一针真见效啊!”“什么见效不见效?打的是注射用水!”金老爷子戴着《地雷战》中龟田一样高度的近视眼镜,瞪着眼睛对“老病号”大声呵斥。他本来不想吭气,一时性急,道出了实情。原想不动声色地捉弄一下这种懶人,不料闯了大禍。正值六四年的“四清”运动时期,一纸下放劳动改造的通知书递到了他的手上。在那个年代,凭无医德这一条就够处理他了,更不要说他那个犟劲平时不定得罪了什么人,不把他赶到生产队去才怪呢!也算他倒霉,碰上了“十年动乱”,一下去就是整整十五年!
下放到团结队期间,他什么农活都干过,做什么都有模有样,如果不是流露出夾杂的上海话,不认识的人还以为是老农呢!他个子不高,清瘦的虾米腰,一副深度的眼睛,十五个寒暑在田里摸爬滚打,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争强好胜,干农活不输人,但个人婚姻上则落后了一大截。同龄老知青的小孩子,不是早戴上了红领巾,就是到了拿牛鞭放牛的年龄。而他却一拖再拖,已近不惑之年,还是孑然一身。直到七九年他单骑闯四川,终于亲手把妻子弄回来了!那时,他三十七,妻子二十三,小他十四岁,算老夫少妻一一至少在那个世俗大惑不解这个悬虚年龄的年代。挣工分的岁月,沒有计划过日子的老单身是很难有余钱的。上海老家的人给金老爷子寄了二百元钱,简单地凑合成了家。此时他从分场卫生所下放到团结队劳动改造,已十五个春秋了。现在,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吧!不管怎么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男大当婚,盼成家立业盼了多年,总算完成了人生的大事,了却了一桩心愿。回首这么多年孤身独影,为讨老婆,他不知尝了多少苦辣,不知经历了多少辛酸。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场的人,特别是老知青解决不了个人问题的,大多是找宜昌、四川山里的女人。过去沒有旅斿业,又不能外出打工,许多女孩子向往平原,远嫁是改变贫穷命运的唯一途径。两边都有需求,相差不多就凑到一块了。至于婚后过得怎么样,何多何少要看运气的成分了。毕竟了解的机会不太多,也沒有充足的时间挑选一一稍一犹豫,被老乡、同学、甚至相好的姐妹“劫”走了一一半路杀出程咬金的事,并不新鲜。虽说不大光彩,但也顾不得了一一飞出山沟是一輩子的大事!“老大难”的单身汉找媳妇也是一样的,饥不择食,瞎子打婆娘一一抓住一个算一个。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通常是经媒人牵线搭桥,情投意合的,很快可择日成婚。若是犹豫不决的,这就要看媒人撮合的本事了。大多热衷于月老之事的人,世面上的熟人多、门道广,总会有人上门委托的。这样虽说少不了破费几个礼金,但把握大一点。除了铁心独身的人,一般总会有人帮忙的。金老爷子是上海知青,曾是医生,沦落到了这般田地,纯朴的村民除了为他惋惜以外,更多的是农活上的关照和生活上的关心。所以,有人从四川、宜昌过来,或者有人回去,总会有人为他讨口信、为他张罗对象的事。
每隔几年,总会有从宜昌、四川嫁过来的妹子,带着娃儿回娘家,随身携带的土特产等,足以显示出江汉平原人的富足。回到家乡,很让人羡慕的。她们返回时,总会受相好的姐妹或者亲戚朋友的委托,帮忙物色如意的郎君。有年龄大一点的妹子,或性急的妹子,索性跟着一道过来。在早些年过来的亲友或老乡家中,呆上十天半个月,希望遇上中意的人。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先联系的,不一定能相中;邻时介绍(媒人手上谁沒有几个单身汉?)的,说不定对上眼缘牵了手。金老爷子如果按常规俗套相亲,显然是不行的,因为他三十七岁了。婚姻的问题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所以,他果断地做出了与众不同的决定一一只身入川!
他的妻子对我说:“他带着我的同学给他的联系方式,先找我的哥哥谈,再找我谈。他沒说年龄,含糊过去了。我当时烦透了我那个地方,谁愿带我走,跟谁走!”金老爷子的妻子是回乡知青,小巧玲珑,口舌伶俐,通情达理,能干泼辣。末了还强调一句:“我不是山区的!”敢放言谁带我跟谁走的人,不定是一丈青扈三娘的角色?沒错的。自从她进了金老爷子门,好事一桩接一桩来了,这日子也气象一新。
新婚密月过完不久,一纸调令下来了,金老爷子调到医院工作。他平时关心时事,一九七九年正是落实政策的年头,他也懒得问个究竟,能离开生产队,不用刨土地、挣工分就好。他从一分场的团结队调到魏桥队的卫生所当医生,恢复了工作。其妻随行,在魏桥队务农(他的面子,队里自然会照顾)。
在这儿呆了差不多四年,他又调到了总场职工医院,其妻随行(有他的老资格,组织上照顾其妻,先做临时工后转正)。再后来的一九九〇年,医院修建了一幢宿舍楼,三室一厅、二室一厅各十六套。他分了一套一楼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正是他想要的一套,如愿以偿。更好的事情是上海传来了消息,他唯一的女儿可以回上海了!这是二OOO年以后的事。毫无疑问,一个一个的好事不是他的妻子带来的,而是七八年拨乱反正的春风,和随之而来的改革开放的政策带来的。但成家立业后,男人的责任和义务,女儿的希望,妻子的鼓励和鞭策,是他前进的动力和创造美好生活的源泉。
刚到魏桥队的卫生所工作时,金老爷子沒有一本医学书。是下放团结队时扔掉了,还是后来遗失了,不清楚。他完全凭对十五年前临床经验的记忆看病,真是不可思议。八O年,我的未婚妻在魏桥、大湖队巡回医疗三个月,吃住在魏桥小学(卫生所是学校的房子)。学校的伙食不怎么样,沒吃几顿饭,被金老爷子接到家中搭伙(他家养猪、喂鸡、放鸭、种菜,生活好)。临走时,我爱人留下了几本医学书。就这,也不见金老爷子翻书,他到底犟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久,医生要考专业技术职称,考不上就沒有资格,是不能看病的。他无所谓,每天和先前一样,不见看书的。他的妻子担心他过不了关,有一天,厉声对他说:“取不到资格证,就沒有饭碗了。你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不为自己,也要为老婆娃儿着想吧!”他自知理亏,闷着不吭气,找出复习资料,坐在门槛上,头也不抬,不声不响地看了两个多小时。末了,他站了起来,扬了扬手上合拢的复习资料大声说:“沒问题,沒问题!”后来考试,他果然一次通过了,真是有能耐。
九六年,他眼看女儿快读大学了,办了停薪留职,只身南下深圳打工。此时,他五十五了,视力大不如前一一看电视时坐在一个方凳上,脸离荧屏很近。我去他家时,他回头看一眼:“来了!”随即转过头又去看。为了给女儿挣一笔完成学业的费用,他在那儿干了四年。一人飘泊在外,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总想去上海看一次金老爷子,因传过来的消息还不错,我忽视了,一拖再拖,到底未能成行。我问他的妻子,他这十年怎么过的。她说:“不管是在小区的广场上,还是在公园里,他永远是主角一一听他演讲!”我眼前浮现出:金老爷子对着一群老者,手舞足蹈,声若洪铃,高谈阔论的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