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蓝色羽绒服大衣的大娘显然是葬礼的总指挥。她领着手拿斧子、拉锯的木匠挤到棺旁边，宣布，开始吧。属兔、属马、属牛的人回避。其他的亲戚、邻居、助丧的人往灵前走，各站到各的位置。李大婶的儿子毛蛋儿，在“羽绒服”大娘的指导下，取口含钱、剪底襟、放陪葬物件，最后是拿湿毛巾给亡者洗脸。这时，老李一把夺过毛蛋儿手里的碗，说，你省不下，让叔来吧。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破了常规，周围的人都怔住了，把目光投向“羽绒服”。“羽绒服”用手背擦了下眼睛，像法官似的判定，最后一回了，让老汉尽尽心吧！
　　 棺盖盖上后，木匠将四颗木塞插进盖子的四个榫口中，举起斧子揳了一下，在场的亲人根据自己与亡者的关系，用不同的称呼齐声喊：XX别害怕，给你盖房子哩。每揳一斧，喊一遍。我在老李上边，听见他用一种苍凉低沉的声调喊，毛蛋妈，别害怕，给你盖房子哩。
　　 接着是烧钱。
　　 先是女眷叩拜祭奠。次序是关系远的靠前，亲家、亲戚、孙女辈、侄女辈、女儿辈一批一批进行。每个成员，预先都安排有一至两名搀扶的“伴儿”。关系远的，哭一两声，“伴儿”一劝，别哭了，她就果真不哭了，起身就走了。关系近的，总要再三地哭，扶起来走时，还要发出一两声叹调。男性成员大抵如此。
　　 老李的身份角色很尴尬。他归到那一类都不合适。整个烧纸过程，只见他木木地站在棺的西边，手在棺板上摸索着，嘴里喃喃的，不知自言自语啥。
　　 封口仪式结束时，雪下得更大了。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决计回城了。但毛蛋儿很诚恳地留住了我。他说，雪大路滑，再说，明日出完殡还要与你和李顺叔商量件事哩。吴支书是个热情豪爽的山里人，他开玩笑说，这么个天气要走那就是看不起咱山里人。再说，毛蛋妈与你们相处四五年，你不该最后送送吗？这最后一句，入情入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留下来，我用征询的目光瞅老李，老李说，我怎么能走呢？
　　 吴书记为了招待我，他索性也不回家去了。他让理事会的厨师炒了四盘菜，提了两瓶高粱白，陪我喝起来。他量很大，他用茶杯，我用小盅，我一盅，他一杯。一边喝酒，他还一边指挥这天夜里的活动。按照当地的风俗，第一项活动是“闹夜”。其实就是文艺表演。这项活动由鼓乐班子来承担，孝子们跪在灵前陪着就可以了。
　　 众人吃罢晚饭，吴书记走到院里命令班主，开始吧。鼓乐班子就开始“闹夜”了。吴书记返回坐下介绍说，这班子“跑事的”，在咱这一方可红哩。原因是有两三名自谋出路的县剧团的名角儿。另外，还有一杆唢呐，有多少人吵吵，吹个过门就打静了。说到这儿，他把毛蛋儿喊来用长者的口气说，毛蛋儿，你也不是好户，意思到了就行，别让“跑事的”弄怂了。毛蛋儿答应着出去了。吴书记见我不知所云，就解释说，“跑事的”都是人精，专忽悠老实人哩。按行规，表演完规定的动作，鼓乐班会留出时间由主家或亲戚朋友点歌点戏。这个时候的节目是要另外掏钱的。曲目不同，化妆不化妆，新戏古装戏价格各不相同。若扮作亡者的子女吊孝，唤爹呼娘，声泪俱下，那除了花不菲的钱，还需要赏纸烟的。有的事主经不住鼓动，几千，甚至上万块的钱就被糊弄了。
　　 一瓶酒喝完了，我说，上头了，不能喝了。吴书记说，放慢速度，慢慢抿着。这时，毛蛋儿进来了，他说，主任，快去劝劝李顺叔吧。
　　 鼓乐班的演唱人员，在灵堂前正起劲地展现才艺。亲戚邻里围在一圈，有听的，有交头接耳的。老李一个人坐在摆献祭品的方桌旁喝闷酒。以前，我从没见过他喝过酒。只见他一手拿着一个酒盅，相互碰一下，一盅高高举过头顶，略一停顿，盅一倾斜，里面的酒就流成一条细细的线。另一盅他则“吱”地自己喝了。每喝一盅，就要张大嘴，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他面前的桌面上还放着一叠百元的人民币。毛蛋儿领我到他跟前时，他正摸出一张人民币给鼓乐班的班主，给，再把“祭灵”唱一遍。班主接过钱，难为情地说，已唱了五遍了，演员嗓子都哑了。再说，也到烧香的时辰了呀！我与毛蛋儿一人架着老李的一条胳膊，把他连拖带拽地扶回屋里。我看了一下表，已是十二点半了。
　　 吴书记怕影响我休息，把我一个人安置在了西边窑里。在这之前，他预先把炉子烧旺，不知从那里抱了一床新被子，提前铺好。窑洞里又安静又暖和，但我就是睡不着。有一个问题像绿头苍蝇一样绕着我挥之不去：毛蛋儿会在经济上提出什么要求呢？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家境并不富裕。再说，他妈虽不算我们正式聘用的人员，但谁也不能否定，她给我们单位服过务。何况还病在单位呢。有了这一层，他提出超过抚恤标准的经济问题，也不为过。现实中这样的事并不少见。现在的问题是，我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能当多大的家呀？这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关键词：人质。我不是人质又是什么呢？
　　 外面有脚步声，伴着叮叮当当敲打铁器的炖音，有一高一低两人应答的话语声传来。一个说，不早了。另一个应，走得啦。一个又说，不知黑的明夜，另一个又应，有鸡……这声音在后半夜的山村传得很远。我知道，这是毛蛋他们在烧吊幕帆呢。
　　 时隔不久，远远近近的狗叫起来了。看来，帮忙的邻居们已向事主家聚集。
　　 我刚一迷糊，就听见有人叫我。
　　 叫我的人是吴支书。
　　 李大婶已入土为安了。送殡的邻居在大门外，跨过上面平放一把切面刀的瓷盆，进到院子里，一部分人围着桌子抽烟喝茶，聊天。一部分人拆卸灵堂的架子，打扫院子。理事会的厨师们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炉子里的火不时地一窜几尺高，邻居们像看魔术表演似的，不住地叫好，喝彩。
　　 北窑堂屋算是客厅兼贵宾间，里面摆了一张大圆桌。老吴把我领到这张大桌旁，请我坐上位。我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被老吴、毛蛋还有老李一伙子人强按在上位上。上位就上位吧，反正这鸿门宴是躲不过了。
　　 我坐上位，老吴、老李还有毛蛋儿的几位同姓长辈，要紧的亲戚作陪。记得一位在乡镇工作多年的朋友对我说过，在农村，遇到吃不准的麻烦事你就先把自己灌醉，天大的事你也能离了场，说不定这一醉矛盾也就化解了。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安心喝酒酒量就大，不安心喝几杯就醉。平常我最多能喝个一二两，今天我自我感觉喝个七八两甚至一斤都多不了。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我此刻竟萌生了喝酒的冲动。
　　 坐下来不久，“羽绒服”大娘推门进来了。她说，先慢着吃喝吧。老李，你来一下，咱把毛蛋儿妈交代的事办了吧。见老李没有反应过来，她走到跟前，拉起老李的袖子就往东窑里走。我们也糊糊涂涂地跟了进去。她命令毛蛋儿媳妇秀秀说，秀秀，把那东西荷出来吧。秀秀一瘸一拐地走到窑后打开老式柜子，拿出一个褐色的包袱放到炕上。“羽绒服”大娘一边解包袱，一边对老李说，老李，今年是个闰年，毛蛋妈在年前就号下我这个寡老婆子，给你做寿衣。这不，五件套，平平整整地给你做下了。说到这儿，她将戏装似的棉衣、槕袍、一件件抖开了，贴在老李身上比划起来。边比划，边念叨，合合适适，要是毛蛋儿妈看见就平整死了。这鞋，四三的，毛蛋妈说，你的脚又肥又大，做个四三的还得宽展着。试试，不得到时候穿不上。老李像个木头人似的任凭“羽绒服”大娘摆弄着，穿上了一双蓝色稠棉鞋。“羽绒服”大娘蹲下，用手捏了捏鞋尖，满意地笑道，宽宽展展，再合适不过了。“羽绒服”大娘与秀秀俩配合着，将寿衣一件件叠好，包起来。包好后，她抬头瞅了一眼老李，突然哽咽起来，说了一句：光是老汉子恓惶地又成了孤雁了。说罢，扭头就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老李的眼圈早发了红。黑白相参的胡子茬包围着的嘴，一拗一拗的，只是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毛蛋儿与她媳妇秀秀都背转脸去，暗自擦泪。
　　 吴书记埋怨说，婆婆妈妈的，眼窝那么软。走，到外屋吃饭吧。说话间他的声音也变了调儿。
　　 来，同起三个。我举杯相邀。
　　 酒过三巡，我以攻为守，站起来一把抓住酒瓶，从支书开始准备打圈喝酒。心想，尽快把自己灌醉，免得看“项庄舞剑”。想不到，支书老吴是个老道的把式，他站起把我的肩膀一按，半开玩笑地说，主任，咱村的规矩是客人抓瓶是要罚酒的。我只得重新归座。就在这时，老吴冲外面喊，毛蛋儿，来，你不是要敬酒吗？
　　 毛蛋进来了，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古铜色的小包袱。坏了，鸿门宴开幕了。我暗暗叫苦。
　　 毛蛋儿很像他的母亲，皮肤白净，只是额上添上了几道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皱纹。他一手抓瓶，一手捧杯，细声慢气地说，主任，你是领导，本来该先敬你。但，我李顺叔是长辈，就从我叔开始吧，合适吗？我忙答，完全正确。老李没有言语连喝了三杯。等老李放下杯子，我主动举起了杯子——无非就是三杯酒么，你们一人敬我一杯，统共也就一二十杯，喝就喝。想不到，毛蛋儿又说话了，主任，你先放下杯子吧，我最后再敬你，我还有话说哩——看看，有话说哩，不是鸿门宴是啥？
　　 令人心焦的程序完了，终于轮到了我。
　　 毛蛋儿敬了我三杯酒，一句话也没说，但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
　　 他放下瓶子，没有坐，将那个古铜色包袱移到我跟前，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我们看见里面裹的竟是几叠钱：百元的一叠，五十元的一叠，还有十元五元的各一叠。
　　 我们愣怔着，突然毛蛋儿在我侧面向后退了一大步，跪在地上向我磕起头来。我赶忙把他扶起。他站起后用手背擦了下泪说：主任，我全家感谢你对我妈的照护。现在有我妈临终嘱咐的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办。这包袱里是三万八千元钱。我妈与李顺叔在一块生活四年时间，每个月李顺叔给我妈五百块的零花钱，后来，我妈病了，单位里每月又给我妈一千元，这个时间有一年吧，这些钱我妈一分未动。我妈说，你李顺叔一年比一年老，他没婆娘没儿子，有个侄儿不上调，靠不住，这点钱给他攒着，他好养老。再说，按咱农村的风俗，他百年后坟里也没个女人，买个死骨头也得好几万哩。你李顺叔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没个账算，手里有几块钱，架不住人说几句软话就要袄儿把裤子也给上了。这点钱，委托主任给他保管吧。
　　 全场的人都哽咽了。
　　 李顺师傅霍地站起来，由于起的过猛险些摔倒，我连忙扶住他。
　　 老李用左手抓起酒瓶给一个空茶碗里倒了一碗酒，高高举过头顶，说：
　　 毛蛋妈，李顺敬你一杯。
　　 一碗酒缓缓地滴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毛蛋儿用男人特有的腔调喊了一声妈。那声音凄切、悲痛，使人揪心。
　　 老李敬完酒又倒了一碗，举起说，主任，吴书记还有在座的亲戚朋友，我李顺，脾气坏，一辈子跟谁也弄不成，单单就跟毛蛋妈能搁成。请大家举起杯子，同喝一个酒，我有个想法，要拜托大家伙。毛蛋妈一辈子就喜欢两件事，一是爱个花草树木，单位院里那些泡桐、杨树全是毛蛋妈栽的。再一个喜好就是爱听蒲剧。大伙都听着，刚才毛蛋儿说的这些钱我怎么能接呢？不，不，绝对不能。我提议，这些钱，还是毛蛋保管，不过我有两个请求：明年开了春，买上些果木树栽到毛蛋妈的坟周围的山上。她就喜欢个树儿叶儿的。再一个请求是，明年周年的时候，请个好剧团，唱几天蒲剧。让毛蛋儿妈好好听听。她一世聪明，她一定泉下有灵，她能听见，能听见。至于说我的后事么，活着有主任管我，死了呢，坟里再花钱买个死骨头？我跟谁能弄成？埋在一起还不闹翻天？这样吧，今日当着主任、书记、毛蛋儿还有各位亲友的面，我拜托大家，有一天我死了，就请大伙帮忙把我火化了，骨灰就撒在毛蛋妈周围的山上、沟里。可能有人要问，你老李是毛蛋儿妈的什么人呢？朋友还不行吗？干杯！
　　 后半晌，天晴了。久违的夕阳从镶白边的铅色云层洒下道道斜晖，静谧的村庄反射出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白光。
　　 吴书记、“羽绒服”大娘、毛蛋儿一家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围到车跟前给我们送行。吴书记与毛蛋儿将三份食品袋装的红枣儿蒸饭，三编制袋土豆，七手八脚地放到车上。“羽绒服”大娘将一件羊皮大衣硬是披在老李身上。还有一些乡亲把大包小袋的花椒、辣椒、核桃、红枣提前就塞进车里。山里人不习惯握手，也不善于表达，他们只是真诚地笑，有的说，急什么，再住几日；有的说，招呼住，路上滑；有的说，明年夏天来吧，咱土窑里可凉快哩，还有的反驳，什么夏天来？夏天人家城里没有空调吗？还是秋天来吧。那时节，咱的枣儿、核桃、柿子都熟了。老李这几年当门卫学会了握手，只见他双手握住对方，使劲地上下抖动，像干一件体力活儿。有趣的是，毛蛋儿家那只大黄狗，牢牢跟在老李的身边。临上车，老李蹲在雪地里把狗的脖子抱了好一阵子。大黄狗用舌头舔老李的手背、手心，舔他布满皱纹的塌陷的脸颊。
　　 车开出很远了，我从反光镜里瞅在乡亲们还在招手。大黄狗叫着跟上我们跑了很久、很远。
　　 路上，老李双手抱着裹着寿衣的褐色的包袱，紧闭双目，一句话也不说。
　　 实在闷得慌，我就打开车上的录音，本来想放几曲蒲剧唱段，但怕勾起老李的心酸，就改放《朋友》：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日暮时分我们回到单位门口。
　　 车停住后我叫老李，他没应。再叫，还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