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巍巍秦岭铸雄魂，涛涛嘉陵尽妖娆，一幅山水神韵的画卷千百年来呈现在川东北大地。嘉陵江，发源于秦岭山脉中部，一缕清澈的山泉汇聚了万千的溪流，形成一股磅礴之势，自陕至渝从北向南一泻千里，努力涤荡着一切尘埃与腐朽，留给世人美好的景色。
　　 南充，宛若嘉陵江中游一颗璀璨的明珠，在时代的脉搏中剧烈地跳动着。嘉陵江流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冲积平原，土壤深厚肥沃，当地人取名叫桑园坝；四周山脉环绕，桑园坝如一个巨婴生长发育在嘉陵山水的“子宫”里。桑园坝因桑树而得名，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这里生长起来一片宽阔茂密、碧绿青翠的桑树林，带动着群山万壑遍地桑麻，南充因交通和桑织繁荣，自古及今皆为天下要冲，历代统治者在这里设置了府衙，是名副其实的丝绸之乡，名扬海内外。
　　
　　 一
　　 太阳还没下山，黑已经在屋子里张狂起来，迅速占领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还不满足似的窥视着屋外，继而把魔爪伸了出去，把整个世界都占领了。
　　 桑姑划燃了一根火柴，将一盏煤油灯点亮了起来，屋子里便氤氲起一点小小的希望，给了妹妹叶姑一些胆量，叶姑跟着姐姐来到母亲的病床前。
　　 上个世纪初期，桑园坝属于一个大地主所有，桑姑的父母是贫困的蚕农，租用了一部分桑树林养殖蚕茧，母亲把茧子整理成丝，纺织成一些蚕丝被用以销售维持生计，虽然夜以继日地劳作，但一年辛苦下来欠下地主的租税更加沉重了。父亲在与地主管家的一通争执后遭到了他们的殴打，气愤交加，跳进嘉陵江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希望去了。母亲因此而染病已一年有余，家里借贷无门，一口气眼看也延续不下去了。
　　 桑姑把乞讨来的一点食物分一些给母亲，母亲看着可怜的姐妹俩没有一点食欲，桑姑递给她半碗温开水，母亲也表示了拒绝，撑着游丝一般的一口气对姐妹俩说：“娘这一辈子对不住你们，把你们俩姐妹带到这个世界来受罪，你们不要怨娘。”桑姑懂事地点点头，叶姑已经嘤嘤啜泣起来，嘴里只知道一口一个“娘，娘”。母亲想要抚摸一下自己的女儿，但手伸到半途就无力地垂下去了，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
　　 桑姑惊愕地呼喊着“娘，娘”，但深邃的夜空里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满世界只剩下姐妹俩的哭喊。凄惨的声音飘散在桑园坝的黑夜里，像在向苍天祈求着援助，又在不停地责问着这残酷的世界，但被嘉陵江的一个个漩涡吸引了进去，幼小的心灵被扭曲着。黑夜张开那巨大的嘴唇，一切似乎都要被它吞噬了。
　　 桑园坝里住着几十家桑农，第二天大家东拼西凑了一点布料替桑姑母亲包裹了几下，杜妈妈给桑姑姐妹俩头上扎了几根白丝表示戴孝。没有棺材，大家把桑姑母亲简单地安葬在嘉陵江边，用泥土和石头做了一个土堆。一次洪水到来，桑姑母亲的坟堆被冲洗一空，四周只剩一层厚厚的泥沙，母亲的尸骨不知是被河沙埋深了还是被冲走了，桑姑姐妹忍不住又伤心了好几场，泪水顺着白茫茫的江水流出很远。
　　 桑姑带着妹妹靠着给邻居们采摘桑叶捡拾茧壳换得一些吃的，有时饿了也把那桑葚甚至桑叶裹进腹中，靠着这样的生存方式，姐妹俩相依为命渐渐成了大姑娘，还向邻居们学会了养蚕以及丝织、刺绣等技术。桑姑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几乎颓废的房子简单修葺了一下，砍下一些竹子编制了一些篾笆，又砍下一些木条捆绑成几个架子，屋子里的空间被塞得满满的，姐妹俩找来了大量的稻草，铡成一截截，用桑树皮扎成一根根长长的稻草串，像一条条巨大的毛毛虫摆在篾笆里或挂在墙壁上。但姐妹俩缺乏本钱，养殖数量还是没有提起来，只当熟练掌握了一项蚕农生活的基本技能。
　　 桑姑姐妹在杜伯伯和秦伯伯家里都看见了正屋神龛上供奉的一尊神像，她们好奇地询问杜妈妈关于神像的来历。杜妈妈告诉她，神像名叫“马头仙”，是天宫中王母娘娘身边一个管理锦衣的仙女。一日天宫中要举办一次盛会，王母命“马头仙”准备很多的锦衣，“马头仙”费尽心血总算置办完毕，到了盛会当天，“马头仙”手下的一个侍女却不小心弄脏了一件公主服，公主盛怒之下在王母面前告了御状，侍女被贬下界作为庶人，“马头仙”受了牵连，也被贬下界到人间为仙，终日为蚕农家奔忙。杜妈妈还告诉她们，“马头仙”心地善良，是护佑蚕农们的神仙，蚕农们亲切地唤她作“天蚕娘娘”；蚕农们家里供奉她，心里对生活就有了希望。桑姑叶姑似懂非懂，对“天蚕娘娘”充满了敬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想到桑葚桑叶给了姐妹俩意外收获，二人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美少女，皮肤白得像成熟了的蚕儿，只是这美被无情地埋没了，姐妹俩像两颗雪白的茧子埋在了桑园坝的桑林里。
　　
　　 二
　　 那时候南充正处于军阀统治时期，军阀武装割据，地主巧取豪夺，百姓民不聊生，丝绸制品只能成为权贵们的玩物，留给桑农们的只有“栽桑养蚕，剥茧抽丝，衣不蔽体，双手生蛆”的苦难日子，蚕农们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桑园坝的地主名叫梅沃横，当地人给他取了一个歪号，叫“没我横”，他占据了整个桑园坝，此外，还在南充城区购置了房产，经营着蚕桑制品的买卖，与府衙官员和军阀来往密切。“没我横”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可惜都没生下一男半女，老头子拜庙求仙，为西山寺庙捐献了不少财物，又用尽了天下良方，总算心血没有白费，老来得子，取名蛉之。梅蛉之一天天长大成人，失却了父亲的霸道，性格有些内向而怯懦。为了培养儿子的霸气，老头子把儿子派回了桑园坝，与管家一道管理桑园坝的蚕茧税赋。
　　 一日管家带着梅蛉之一起出现在桑园坝，看见桑姑的第一眼，管家就被桑姑的美貌迷住了。他一反对别的蚕农气势汹汹的样子，欣赏起桑姑的蚕茧和丝绸制品来，不停地赞叹道，多好的手艺啊！简直赛过了天上的织女，但这样被埋没太可惜了。桑姑白了他几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句话也没接。管家讨了个没趣，又恢复了本来面目，以偿还父债为由，把桑姑姐妹弄进了梅家，命令她们没日没夜地进行纺织和刺绣工作，桑姑只得勉力为之。
　　 看着自己崭新美丽的劳动成果，桑姑心里倒也有几分喜欢和成就感。
　　 一天管家抱来一大堆丝绸制品让桑姑开眼界，对桑姑说，这些东西他的家里无以计数，如果桑姑答应给他做小，不仅父债全免，而且桑姑今后一生绫罗绸缎用之不竭。桑姑明白了管家的真实意图，抽身就走，但几个护院兵丁挡住了她们的去路。桑姑情急之下转身回到房间里，手里抓住一把剪刀，对管家说，如果他们要再用强，她就死在这里。管家和一个保安相互使了个眼色，趁桑姑不注意，把桑姑手里的剪刀夺了过去，把桑姑反锁了起来。
　　 桑姑几日没有回家，叶姑焦急地告诉了杜伯伯，杜伯伯放心不下，他带了几个蚕农一起来到梅家，找着管家要人，院子里闹闹嚷嚷。桑姑听见了杜伯伯的声音，把门捶得咚咚响，杜伯伯听见响动，逼着管家打开了房门。鉴于蚕农们人多势众，管家只得让桑姑随杜伯伯而去。
　　 管家并不甘心失败，他带了几包蚕丝来到桑姑家里，指令桑姑限期完成纺织和刺绣产品。桑姑只有昼夜不停地劳作，一盏油灯总是亮到深夜。
　　 南充城区驻扎着川东军阀一个团的军队，一天“没我横”把团总和几个官吏邀请到家里饮宴，请了一个川剧戏班子表演“变脸”等节目。正在高潮，突然一个士官惊慌失措跑进大厅里，告诉团总川西军阀两个团的士兵正在朝他们开过来，城外已经响起了交火的枪声。一群人如惊弓之鸟四散而去。
　　 “没我横”带着家人跑出一段路程，心里还是惦念着自己的家产，心想，哪里的军阀不需要当地人的伺候呢？他们跑他的，关我屁事？想到这里，他又带着家人回转，把家人还是安置在城市的家里，又催儿子返回桑园坝照看那里的产业，才叫上几个护院兵士抬着自己迎着川西军阀而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副师级军官出人意料地指着“没我横”对属下们说：“弟兄们，把这墙头草给我抓起来。他叫‘没我横’，今天倒要看看，是他横还是我横？”
　　 几个士兵把“没我横”围了起来。“没我横”媚笑着说：“长官别急，在下接驾来迟，还望长官原谅！”
　　 “把他给我绑起来，倒吊三天。”
　　 几个士兵用力把他架住了。
　　 “在下该死，在下该死！”“没我横”见遇到了克星，只好不停忏悔，在自己左右脸上各扇了几个耳光。
　　 “还不动手？”军官继续喝问着几个士兵。
　　 这下“没我横”两腿已经哆嗦起来，裤裆慢慢流出水来，身上无力，一下就跪了下去。
　　 军官这才哈哈大笑，说：“既然这样，本座这次就放你一马。”
　　 “没我横”舒了一口气，心神稍定，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谢谢长官，请到寒舍容在下效劳。”
　　 军官毫不推辞，一路上眼珠不停转动，到了梅府，他又开口了：“久闻南充乃丝绸之乡，今日可要一饱眼福了。”
　　 “没我横”道：“那是那是。”说完，命家人抱出了一大堆崭新的丝绸制品来，军官看得眼花缭乱，嘴里“哇，哇”赞叹不停。“没我横”看出了军官的心理，立即表态说只要师座满意，这些东西全归师座您啦。军官笑眯眯地闭着双眼，鼻子里“嗯”了两声，几个下属便把东西收拾了起来。
　　 “没我横”像得到了极大的宠幸似的还沉浸在欢喜之中，却听军官又说话了：“这个嘛，只是鄙人个人的一点喜好。但本座这次带着这么多弟兄前来可是花了一大笔银子的，丝绸之乡，这点军费恐怕不难，还得你去张罗一下。”一边说一边把脸又板了起来。
　　 “没我横”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闪过几丝痛苦的表情来，随即又转变了脸色，连忙笑答：“在下理当尽力，理当尽力。”军官脸上又堆起笑来。“没我横”命人赶紧准备酒菜，又令人把那个川剧戏班子找了回来，家里重打锣鼓新开张，一张张变脸和黑嘴里吐出的火焰让军官和几个下属乐得手舞足蹈。
　　 地主管家带着几个兵丁到桑园坝替军阀征集丝绸产品，把蚕农们集中到一个院坝里，向大家一起喊话：“乡亲们，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不希望能求得一些平安？但没有军队的保护，大家怎么能安心养蚕呢？恐怕连一口饭都混不上了。”
　　 杜伯伯：“军阀轮流在城里坐庄，一次次向我们伸手要捐，这是对我们的保护吗？我们还能安心养蚕吗？”
　　 这一说，蚕农们都群情激愤起来。管家喝令几个兵丁来抓杜伯伯，蚕农们毫不退让，挥动棍棒与管家们对峙着。眼看征捐不成，管家只得带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过了一天，“没我横”带着一连的军队到了桑园坝，蚕农们被再次集中起来，面对荷枪实弹的军队，蚕农们敢怒不敢言。这次是连长站在台上喊话：“桑园坝，好地方啊，好地方！桑园坝的乡亲们呐，你们就是养育我们的父母！爹娘啊，儿子打仗辛苦了，你们还不该拿出最好的东西慰劳儿子吗？”接着又凶神恶煞地说，“桑园坝是谁的天下？桑园坝是民国的天下！民国的天下属于哪个？民国的天下属于这个！老子手里有这个，民国的天下就是老子的！”说完举起手枪朝天鸣放了一颗子弹。
　　 蚕农们被这阵势压制住了，噤若寒蝉。连长看大家还是没有行动的意思，命人揪出两个蚕农，逼迫他们叫家人赶紧交捐，一个蚕农没有开口，被士兵狠狠地砸了一枪托，另一个蚕农只得嗫诺着叫家人回去想办法。一些蚕农见实在抗不住，只得顺从了，有个蚕农捐得少了，又挨了一枪托，他只得捐出了家里最后一点希望。
　　 蚕农们还没消停下来，川东军阀又打了回来，把同样的一台戏重新唱了一次，桑园坝被两路军阀拉锯似地切割着。
　　 杜伯伯又想带领蚕农们抗议，却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劝住了。两人离开人群往西山一农户家里走去，一路上年轻人告诉他这样的斗争方式只有白白牺牲，要想真正保护自己和蚕农们的利益，必须采取更加有效的斗争方式。杜伯伯被他说服了，跟着他一路上了西山。
　　 农民家里聚集了好几个人，有士兵，有工人，还有教师等，口音也有着比较明显的差别，脸上交织着担忧和兴奋的神情。杜伯伯看出他们正在商议着一件要事，正要回避，那个年轻人却简要说明了他们的打算。杜伯伯一字一句地听着年轻人的话语，紧锁的眉头逐渐放开了，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
　　
　　 三
　　 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顺庆城里突然传来了起义的枪声，炮火响彻云霄。离城市不算很远的桑园坝也被卷入这场战争中，当军阀败退出城之时，地主一家也逃之夭夭了。蚕农们为眼前的胜利欢欣鼓舞，杜伯伯直接参加了起义军的战斗，秦伯伯则在蚕农中为起义军四处筹集军费，蚕农们都把自己辛苦积累的物品无私地捐献给了义军。
　　 桑姑家没有什么物品，只有一些不多的茧壳和蚕蛹，这茧壳本是打算用于缴纳租税，余下的用来销售换取一些食物，蚕蛹也是平日里用于填充肚子的，但桑姑一听闻秦伯伯的动员，毫无保留地捐献了全部的物品，满心期待着更多更大的好消息。
　　 但是敌众我寡，起义军坚持战斗了几个星期后不得不撤离了顺庆城区，杜伯伯随着义军不知去向，军阀和地主武装重新占领了桑园坝，秦伯伯被地主武装五花大绑，嘴里鼻子里被塞满了桑叶，被押送到江边用沙子埋住了全身窒息而亡，尸体被扔进了嘉陵江。桑园坝人心惶惶，一些蚕农担心地主报复，携儿挈女逃离了家乡，桑姑姐妹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桑树林里呆了好多天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