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萨依玛洪的尾巴(征文.散文)
坐在喀什市的夜市上,挤在满是人群的空隙里,我慢慢地喝完了满满一杯格瓦斯,望着喝空的大杯子银光闪烁,满心欢喜。这是一种用天然果汁加啤酒花发酵的饮料,甘甜微酸又有些谈谈的头晕,透过清凉的蜂蜜气味,这才一份喀什这座古城唯一的味道。
幸福,就这样以蛇的状态进入了身体,有时一杯用不同味道组合调成的水,会让你的身体倍感满意。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维吾尔族男人,看长相的样子像是中年,可能也不是,一眼望去,这儿的男人都显得老相,长得急了一些,往往要超出他们实际的年龄。他也要了一杯这种叫格瓦斯的饮料,不贵,五块钱。与我不同的是,他自己并不喝,却用爱情的眼光看着他的儿子喝。儿子看样子还不满5岁,正是喜欢用手指头沾着喝、用脸和下巴喝的捣蛋年龄。
萨依玛洪,你来了?有个熟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他一声不吭,深情地、定定地看着儿子,仿佛他正坐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深处,根本没有察觉到内心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去理会和回报别人对他发出的热情招呼。我想,这是一个根本不太懂得礼貌的家伙。
萨依玛洪,你好!萨依玛洪,来了?不论从身边走过的男人们怎样喊他,我发现他都采取一种态度,谁也不理,啥话不说,只关心已经把小脸蛋子弄得粘满汁液的调皮儿子。
和我一起的老领导,突然伸过头去,对着男人的耳朵,也跟着大喊了一声,萨依玛洪!声音很大,吓我一跳。
那个叫萨依玛洪的家伙先是一顿,然后明白了过来。
尧尔达西(朋友),我的名字叫吐尔逊,你一定要叫我吐尔逊!他说的是汉话,是喀什特有的、很不标准的维吾尔式汉语。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似乎满心不高兴地对我们说。我一愣,他怎么有两个名字?
我的老领导只是微微一笑,就呵呵呵地趟过了这种尴尬的场面。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南疆工作,已经生活了四十年,会说一些维吾尔语言,足以应付各种难堪的场面。
事后,我才知道,萨依玛洪是维族人对那些害怕老婆、妻管严男人的统一戏称。
在喀什的几天里,我都会去夜市坐坐,坐在木桌边喝一杯格瓦斯,吃二串烤羊肉,吸维吾尔人的莫合烟,听男人们之间相互说笑,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方式。恰好,男人总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永远带着自己的这根小尾巴一起喝。我主动请他一杯,老领导请他儿子吃烤肉串,他从不拒绝,为什么他要拒绝一份美好的友谊呢。
吐尔逊,这位尧尔达西的真实年龄才满30岁。从外表看,足有五十岁的样子,与实际年龄差了二十岁,具备坐公交车能冒充老人让年轻人起身让座的条件。他日常的生活是替人打工挣钱,没有什么具体工作,他的老婆却是一位小学老师,是父母替他作主娶来的,掏了很多的彩礼钱。所以,每到晚上,他会拿着老婆递来的五块钱,带着儿子一起出门,给老婆备课改作业写教案腾出时间。其实,老婆很心疼他,晚上上床后,总会让他像一个男人那样疯狂一场,说到这时,他都会狡猾地嘿嘿一笑。以后,邻居们知道了他,用各种不同的笑喊他萨依玛洪。要知道,怕老婆是维吾尔男人最大的缺点。开始时,他拒不应答,以此表达心里的不满。因为,他改变不了老婆比他厉害的现实。时间长了,整条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了,都跟着这么喊他,他有些接受了;后来,更多的人这样喊他时,他会变得一点也不生气,怕老婆怎么样,老婆不是我的嘛?能天天带儿子出来玩,看这么多的人,找这么多的故事听,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去生气呢?
从此,他真正的名字就这样被人们真喊丢了,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萨依玛洪。他的身后,影子一样,永远都有一根细细的小尾巴跟着,成了灯光之下温暖的影子。几年间,他们父子成了整个喀什老城的一大景色,也成了当地男人们以此表达自我满足的一大调笑。
有一天,我正在喝格瓦斯,我的老领导突然对我大喊一声:萨依玛洪!
我一愣,却没有生气,反而歪着脑袋居然笑了,我觉得这份笑,有些像吐尔逊那样的笑,也接受了这一种儿童游戏般的玩笑。笑过之后,我突然发现,整个夜市顿时安静了,周围的男人们都停住了说笑,纷纷转过头来,用各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又发现了另一个外来的怪物。
结束出差的最后一天,我一个人提前来到了夜市。我要了一杯格瓦斯,五串烤羊肉,还要了一个烤腰子,这是男人补肾的好东西,这里的男人都喜欢吃。远远地看到,萨依玛洪又来了,身后还是跟着他的儿子,一摇一晃的样子,就像两个制作相同的物件,只是一个大,一个小,后面一个跟紧着前面一个,形影不离,完成了大物体和大物件之间的对比。
我告诉萨依玛洪我要回去了。也许以后会来,也许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他开始时不吭声,沉默地掏着口袋,用一把破烂的零钱给我又要一杯,然后告诉我,怕老婆没有什么不好的,他们不懂得生活。那一天,我和他是整个喀什夜市最后离开的男人。他的儿子躺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乖乖地一动不动,像他身上长出来的另一个器官。
我走的时候,他还是没走。可能,他会慢慢地看着我远去,拐进一片树林,接着不见了。然后,他才极不情愿地走了,结束这热闹快乐的一天。我想像中,他背着睡着的儿子,走在昏黄的街灯下,他们俩人继续成为一个更大更胖的物件,沿着喀什的夜色慢慢地消失着。当然,我也清楚地知道,以后的日子里,他还会带着那一根影子般的尾巴去那儿喝饮料,这是他们的快乐生活。向老板要一杯清凉香甜的格瓦斯,甚至要一串油滋冒烟的烤羊肉,继续爱情一样地看着儿子仔细吃,继续听着别人叫他萨依玛洪。至于,他是否会用一生的时间,怀念着与我这个汉人短短几天间的奇遇,我就不知道了。
有些时候,对幸福的理解需要有不同的角度。很可惜,很多人们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是贫困与苦难,而是坐在对面时,我不去理解你,你不会懂得我。
第二天,坐在干净清爽的机舱里,我就离开了喀什这座神奇的城市,回到乌鲁木齐继续过平淡的生活。快五年了,始终没有机会再去看看喀什,再去找一找用身体告诉过我生活道理的萨依玛洪。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的是,自己还有一个维吾尔的名字:萨依玛洪!
朦胧之间,一片温暖的感觉紧紧地包围着我,在这么一个怕老婆的名字后面,肯定还会出现一根细细的尾巴,它会影子般紧紧跟着我,一摇一晃,走出一个很不错的人生。
二〇一七年八月三十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