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儿小时是一朵花，长大后是一片云霞。
　　 或许老天也妒忌她的貌美，便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给她加上点破缺，便如满则易盈而圆则易缺。
　　 那年秋天的某天下午，十二岁的红霞儿带着八岁的弟弟正在河边放牛。虽说那河水很清岸边的风光也很美，但淘气的弟弟显然不懂得欣赏，只顾一个劲地拉着弹弓乱射。树上鸟儿虽多，可在他的弹弓下光荣的却一只也没有。
　　 眼见夕阳渐落，牛儿也吃得肚腩浑圆了，红霞儿便招呼弟弟打算回家了。但是没打上鸟儿的弟弟显然极不服气，此时又装上一粒小石子正满弦待发，冷不防被姐姐一声招呼，早把瞄准的目标惊跑了。弟弟不悦，拉满的弓弦下意识一松，竟直接射入姐姐的左眼。
　　 红霞儿从此毁了一只眼睛。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
　　 由于父亲在钨矿上班常年很少回家，母亲便隔三岔五地两头跑，家中的活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红霞儿的手上，为此她初小毕业便缀学归田了。
　　 年复一年地过去，十八岁的红霞儿出落得如出水的芙蓉。繁重的农活似乎在她身上落不上任何烙印，她的皮肤白嫩如水脸色艳若桃花。
　　 若非知情者一时间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左眼的瑕疵。
　　 花朵般娇艳的红霞儿成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儿的梦中情人，都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以待搏得青睐，乃至于回眸一笑也足以激动万分。但红霞儿编偏对谁都不亢不卑不冷不热，似乎对于爱情尚未开窍。
　　 直到有一天，红霞儿和章林的第一次相逢。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没有半丝风；连采花的蜂蝶都躲进了树荫下乘凉了，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一个劲地嘶吼。红霞儿依旧在河边放牛，但燥热使牛儿也狂燥得扑入河水中寻求凉爽了。红霞儿便顺河堤而下，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坐坐，忽然便发现了正坐在老樟树下支起画夹写生的章林。
　　 红霞儿知道章林是村小新来的老师，只是从未接触过。这时远远地看着画画的章林，但见他心无旁骛专心地在画板上划划点点，黑黑的长发凌乱却张扬，也许是流汗的缘故罢，他时不时伸手在额前擦擦。红霞儿看着、看着，忽觉得画景的人和要画的景不知何时溶为了一体，似乎这本身便已是一幅天然的画卷，竟不觉痴了。
　　 完成写生的章林掷笔伸了个懒腰，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红霞儿。穿着海蓝色连衣裙的红霞儿远比天上的云霞更美！这是章林的第一感觉。四目相对后，彼此的心田仿佛同时激起了一丝涟漪。
　　 章林下意识地向红霞儿走了过去，可红霞儿粉脸一红，忽地扭身跑开了。
　　 牛儿已沿着河堤走远……
　　 以后的许多天里，红霞儿都把牛放在稍远的河对岸，她心里渴望着再次见到章林，却又感觉到羞怯，所以选择稍远的距离，距离本身也是一种美。
　　 章林一直没有再次出现。
　　 大概是学校要上课所以没空吧？那么星期六、星期天总该会来的。红霞儿想。
　　 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纠缠在了她的心里，她觉得心神不宁。牛儿也似乎吃腻了这儿的枯草，还有讨厌的知了总是厌烦地吼叫着，红霞儿便提前赶着牛儿回家了。
　　 刚回到自家院子，却见堂弟背着个书包正在那等着她呢。
　　 “章老师让我把这幅画带给你呢！”堂弟说罢，从书包里掏出个雪白的大信封。红霞儿芳心一颤，忙忙接过了。信封并未封口，红霞儿正待打开要看，忽又觉得不妥，急急往家中取了几颗糖果打发堂弟回去了，这才关了院门跑回了自己的闺房。
　　 红霞儿觉得心跳得厉害，脸上似乎烫得慌。
　　 小心翼翼地抽出画来打开，红霞儿顿时感觉得心儿发颤。
　　 这是一幅逼真的油画，但见远山虚影、蓝天白云下，红霞儿正在草地上凝眸远眺，画中的眼睛清澈而传神，仿佛能够说话。画中人的背后是碧绿的河水，头上和身前却有两只翩翩起舞的彩蝶。红霞儿震撼了，感觉到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悸动。
　　 画面的左上角是一手漂亮的工笔字，写着“怜红惜翠，好成三春梦丶蝶双飞。倚榭吹笙，忽止处丶笑看笼眉黛月，国色天香，人间天上！”红霞儿觉得有泪珠滚落下来，是喜悦的、开心的丶感动的热泪……
　　 待得牛儿也发现多了个人时，监视它的人已不知从何日起由一个变成了一双。
　　 河堤两岸从此多了许多的欢言笑语，在红霞儿看来，天比以往更蓝、草色也似乎变得青绿，尽管已到了深秋的季节。
　　 章林每天放学后都会陪着她一块儿放牛，有时带着画具，有时拿着小说。红霞儿要么看章林画画，要么听章林读那书上的故事，然后跟着故事高兴或者伤悲。
　　 红霞儿最喜欢听章林读琼瑶的小说和《梁山泊与祝英台》，每每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地问章林：“你说我们会和他们那样吗？”
　　 “不会！”章林深情而又坚信：“我会成为画家，会让你一辈子幸福！”
　　 红霞儿顿时便感觉到满满的幸福。
　　 这天是周未，雨下个不停。红霞儿正在灶台做饭，章林特别喜欢吃她煎的荷包蛋。灶是普通的土灶，干柴一旦烧旺，锅一下子便热了，红霞儿把鸡蛋在锅铲上轻敲一下辦开蛋壳，蛋汁便同时落进热油里“滋滋”脆响着，很快便熟透了，透出诱人的香味儿。
　　 章林闻着香味走了进来，用力抽了抽鼻子赞到:“香！”一手竟忽然地搂住了红霞儿的纤腰。
　　 红霞儿娇躯一颤，下意识左右看看，自然没有旁人。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呀——红霞儿想。
　　 饭后雨依然下个不停，红霞儿便取出一双尚未纳的鞋垫要章林写几个字上去，她要绣字呢。又问道：“上次我给你那两双鞋垫你可用着？”
　　 “没！”章林道。
　　 “干嘛不用呢？纳得不好吗？”红霞儿道。
　　 “不是不好，而是太美了！所以我舍不得，留作纪念，那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自当毕生珍惜。”章林道。说话间已在鞋垫上写好了四个大字“永结同心”。
　　 “这才像定情物，和你那副画一起，我们要保存着。”红霞儿道。
　　 章林这次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情地望着她，眼神透着灼热。
　　 “我爱你！”章林拥着红霞儿。
　　 “我也爱你！”
　　 两人相偎相依着，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热恋中的人儿常叹时光过得太快。可不是么？秋天似乎就在昨天，眨眼间却到了春节。
　　 对干红霞儿和章林的恋情，母亲一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所以红霞儿和章林都认为是默许，平时也从不掩饰对对方的爱恋。
　　 直到正月初六上午，家里来了位三十多岁的尊贵的客人。之所以说他尊贵，因为他是红霞儿父亲工矿的副矿长。
　　 可尊贵的副矿长的双眼却迸射着贪婪的淫光，色迷迷地竟然毫不掩饰地盯着红霞儿。红霞儿羞愧而反感，却又不便说什么，只能出去窜门。傍晚才回到家中，色迷迷的副矿长终于走了。
　　 晚饭后，母亲走进红霞儿的房间，见女儿正在织着毛衣，她知道这是为章林织的。
　　 母女闲话了两句，只是母亲的神情显得不安。红霞儿问道：“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母亲犹豫半晌，道：“李矿长说要把你爸调到矿部去，不用下井了，你知道你爸有风湿，如果调到矿部，不但不用下井，还能当科长呢！”
　　 “这是好事啊！该为我爸高兴啊！”红霞儿道。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已离婚，想娶你……”
　　 “什么？不！不行！我不同意！我要嫁章林，我要嫁给章林。”红霞儿一惊，忙不迭声地叫道。
　　 “女儿呀！妈知道你喜欢章林，但李矿长答应的事，章林办不到啊！他还说只要你答应，还让你和弟弟的户口农转非吃上商品粮，等你弟弟十八岁时直接到矿部上班，这样我们家就不用种田了，这是多大的好事呀！你就算再不情愿，总得为你爸丶为你弟着想吧？”
　　 ——红霞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她极力克制着没让自己激动，自小劳动出身的红霞儿早已学会了忍。母亲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泪水早夺眶而出无声而下……
　　 红霞儿面对的决择，远在县城以西的章林做梦也没有料到。两家人一东一西，都距离中间的县城七八十里，加起来便是近两百里路程。那是一九九一年的春节，当时别说手机，乡下连电话也只机关单位才有。
　　 章林其实直到腊月二十九才回家过年的，寒假后一直和红霞儿厮守着相濡以沫柔情蜜意。由于正月十六就开学，双方约好了十五在县城见面，一起去爬阳岭游阳明湖，第二天一起回红霞儿家后，章林才去学校报到。
　　 这个春节章林十分开心，初恋的感觉如蜜般甘甜。心情好了，一切便都好了。只是短暂的分离让他每天晚上夜深人静后倍感思念，总是想着红霞儿的笑、红霞儿的美、红霞儿的点点滴滴。
　　 相约的佳期终于来到了！
　　 章林搭最早的班车先到达县城汽车站，却在最晚到达的班车上才终于看见他望眼欲穿的身影，这期间的等待当真是说不尽的焦燥和道不尽的担忧。
　　 红霞儿似乎忘记了爬山的约定，未穿登山鞋也未带任何物品，看到章林后也未说一句话，就那么痴痴地看着章林，眼神深情又显得遥远，让章林觉得隐隐不安。
　　 “找个安静的宾馆吧，章林，今天不爬山了，我们好好聊聊。”红霞儿道。
　　 章林错愕片刻，忙忙答应了。
　　 “章林，让我做你的女人吧！这辈子我只做你的女人！”进入房间后的红霞儿对章林说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红霞儿你告诉我。”
　　 “没事，就是想你了，想早日把自己交给你。”红霞儿说着，一件接着一件把自己脱个干净。
　　 这是一具如艺术般完美娇洁的胴体，在章林的脑海里幻想过千百次的画面都无法与之媲美。章林感觉到了心跳的加速，感觉到了荷尔蒙的冲动，青春的激荡很快燃烧了意志、燃烧了一切……
　　 欢快的疲劳使章林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发现红霞儿已然不见了，床头柜上用茶杯压着一封书信。章林急忙拆开：
　　 “章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乘最后一趟班车回去了。
　　 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已远胜我的生命。和你相识相恋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这种幸福太脆弱，我们怎样都抓不住。
　　 我父母逼我嫁给他的副矿长，一个下流的老色鬼，以此来换取他们的利益和功名，我如不答应便是不孝。可我如果答应就是负你，负你就是不贞。我如不孝则愧对父母养育之恩，不贞则隗对你给我的爱，我将生不如死。
　　 我把我的爱和我的身子全无保留地给了你，这世间从此再无牵挂。别了！亲爱的章林，记住那棵老樟树吧！它见证了我们的爱，又将见证我对你的痴情……”
　　 章林发狂地跑向车站时，最后的一趟班车已然走远了。
　　 红霞儿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她找出自己最美的衣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漂漂亮亮后，勉强撑起笑脸陪着家人共进了元宵之夜的团圆饭，只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晚餐。
　　 十五的月儿很圆，透过窗台望去，像一块圆圆的玉盆。红霞儿看看时间已近零点，取出纸笔写下：
　　 “爸爸妈妈：
　　 谢谢您们的养育之恩，今生今世无法报答，只有来生再还了。我无法从命你们按排的婚姻，只能第一次违背你们了，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已把自己给了章林，不能不贞，又不能违背你们，那是不孝。而今贞孝难求，唯求以死解脱了。
　　 原谅女儿吧！最后一次叩首！拜别！
　　 不孝女红霞儿叩书”
　　 写完后，红霞儿仔细把房间整理了一遍，取出准备好了的绳索轻轻开门出去。
　　 月光下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冬天的夜晚分外的寂静，天际的星星和远处的灯火交相辉映，那颗眨巴着的星星就像章林望着她的时候的眼睛。
　　 红霞儿爬上老樟树低斜的枝杈上，仰头把绳索在头顶系牢。
　　 双手抓住绳索，最后看一眼不远处的家吧，可惜被树丛遮住了，寒夜下的村庄万赖俱寂。
　　 “章林，让我们来世再见！”红霞儿把绳索套上脖子，从树枝上往下一跳……
　　 午夜的芦江河水忽然变得呜咽，风中传来了谁的呼唤“红霞儿——红——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