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迁】一幢祠堂的重量(征文·散文)
一个发了横财的人没有想过要在异国他乡扎根。二十六岁那年,家里的书信不断越过辽阔的大洋到达他的身边,在亲情面前,金钱突然软弱无力起来。卢礼屏在汉字中听到了父亲生病时痛苦的呻吟,他没有犹豫,立即把生意的股份出让给了一个中国侨商,登上了回国的轮船。
回到家乡的卢礼屏延续了中国人致富之后的传统,那些带着异国血汗的钱财,在卢礼屏手中变成了田产,他兴修宗祠,重修祖坟,他建房置业的范围突破了故乡的边界扩展到了东莞、番禺、南海、广州等地。他还赋予了金钱慈善的特性,向穷人施医赠药,扶贫济困。虎门的溥善堂、育婴堂、太平医院和广济医院等公共设施,都通过砖瓦和钢筋水泥,记录了卢礼屏捐款的善行和慈悲。
卢礼屏的美名在南粤大地的标志性建筑中传播,许多名人绅士慕名前来拜访,他们看到了一个乐善好施者的人生传奇,一个人的口碑,在晚清的夕阳里生长挺拔。
五
礼屏公祠,仅仅二百五十天就从图纸走到了地面。后人用纪实的语言描述了这幢建筑的华丽和精致:“礼屏公祠,完全是典型的岭南近代古建筑的风格,建制为硬山式等级,坡屋顶的卷棚顶结构,墙体以青砖砌筑,立面有石雕过梁,顶端檐口有木雕花衽和雕花艺术瓦脊和细部的绘画装饰,这些花纹和画面都是民间广为流传的寓意吉祥祝福的彩饰。整体祠宇端庄而不失秀美,古朴而不失典雅。由于时代的进步、建筑材料的更新,梁下柱边用上了钢筋三角支架,墙体上设置了钢架玻璃窗户。基本完整地保留着中国汉文化建筑风格的祠堂,外观整体对外封闭,院落里空间开放,有三间进深,中间夹有两个天井,麻石墙基;宽近20米,进深40多米,占地800多平方米;整体沿纵轴线对称布置。祠堂的大门双扇对开,斑驳厚重的大门每扇皆由罕见的整块木头制成,还有粗壮且跨度较大的整木梁柱,可以想见所用树木材质的巨大。(关宏《礼屏公祠的善缘世界》)
在那些完整而且巨大的木质梁柱面前,我的想象终于同光绪二十二年的卢绍勋接轨了。我不得不佩服卢绍勋为祠堂选址的目光和远见,超越了风水因素的运输便利,那一条连通珠江和南海的河流,是后人赞叹的原因。
卢礼屏生前的光耀和死后的哀荣,在礼屏公祠落成之日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光绪皇帝的朝廷用“荣禄大夫”的荣耀追赠于这个慈悲善良的富商,恭亲王和一品大员四川布政使陈谲题写的“福善修仁”、“礼屏公祠”牌匾以及庆亲王、荣禄、李鸿章等朝廷重臣赠送的楹联等礼物,让珠江三角洲乡间的一座祠堂镀上了金子般的辉煌。空前的隆重,让行善积德四个古老的汉字焕发了耀眼的光芒。
细心的东莞知县终于发现了礼屏公祠的与众不同之处。知县大人从祠堂左侧那个门楣上刻着“青云巷”三字的巷子走进去,在尽头之后右转,终于看到了祠堂后面的风景。那个在天下的所有理由面前毫不动摇的邻居,他的祖屋完整地与礼屏公祠并列在太阳底下,这条小巷,正是礼屏公祠为一幢土屋留的通道,也是商贾巨富与乡间贫民和谐共处的见证。
祠堂是沉默的建筑,所有的青砖红瓦麻石钢铁都拒绝叙述,它的内心世界,往往通过文字表现。礼屏公祠木柱上的对联,含蓄委婉地表达了一个家族的理想和价值观念:
锡类喜推恩惟乐善好施桑梓至今隆石望;
艰难思韧业赖孙贤子孝频繁永世荐馨香。
礼屏公祠在喜庆的鞭炮醒狮中落成的时候,大洋彼岸的德国波茨坦磨坊,正吸引了无数的游人参观。其中有许多法律专业的大学生,站在那座沧桑的磨坊前,胸中涌动着人权的意识和法律的神圣庄严。
六
我的笔在纸上缓慢爬行的时候,一条信息跨越千山万水到达了身边。这是一个当代礼屏公祠和波茨坦磨坊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却不是一个幸运的宠儿。
新华社的消息说,8月8日凌晨,河南新郑市龙湖镇张红伟夫妇在睡梦中被多名陌生人撬门掳走,并被带到墓地控制近4小时,待夫妻回家后发现,四层小楼已经连夜被拆成了废墟。
张红伟的经历立即使我想起了礼屏公祠和波茨坦磨坊。发生在地球上不同年代不同国家的故事,共同之处都是房屋拆迁,不同之处则是人的命运。在个人私有财产的捍卫中,张红伟和卢绍勋邻居、波茨坦磨坊主人都是弱者,他们的对立面,则是开发商、富商乡绅和皇帝。拆迁户是他们共同的身份。这三个毫无关联的事件,有的已被时光湮没,有的正被世人瞻仰,而最新的这个谜案,则正在被人关注。
《南方都市报》的短评认为,这样的剧情想必连编剧都会叹为观止,如今却发生在现实生活。有关拆迁的各种策略与奇闻,过去已有无数新闻报道,概括来说,无非是拆迁者无所不用其极,而反对拆迁者则是悲情地固守家园。
“漫天要价”,是官方对张红伟事件的原因解释。这四个汉字,是城市建设拆迁已成为常态的现实中权力强加给弱者的道德十字架。如果满足张红伟的补偿要求,拆迁户将不会成为阻力能够成立的理由,那么,卢绍勋邻居和波茨坦磨坊主人在超标准的金钱面前依然不让步的执着岂不成了文学的虚构与想象?
在相似的背景之下,卢绍勋的邻居拒绝拆迁成为了佳话,磨坊主拒绝拆迁成了司法公正的经典,而张红伟的拒绝拆迁,则成了权力的暴力表演和弱者的命运悲剧。
房屋拆迁的历史是漫长的,任何一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和繁华街道,都可以看到砖瓦的呻吟和人性的表情。南京,这个中华民国曾经的首都,那条12公里长的中山大道,就上演过一场拆迁的戏剧。
南京市长刘纪文主持了中山路的建设工程,这个和卢礼屏相同籍贯的东莞人,在城市建设中留下过良好的口碑,但在中山路建设的拆迁中,他遇到了超越我们当下想象的坚硬“钉子”。
这些“钉子”以一个群体的面目出现,他们是中山路建设工程的拆迁户。由于拆迁补偿款不足以购买新房或建造新房,400多户人家拒绝了政府的补偿方案,不肯离开目前的栖身之所。在官方的强拆威胁到每一个人生存的时候,拆迁户和许多同情他们的市民聚集一起,走上了街头。国家的最高领袖蒋介石在国民政府的大楼里一筹莫展,请愿的市民让他感到了锅里的热度。
人类的拆迁历史,在统治者那里,就是一部棘手的历史。不敢直接面对民众的国民政府高官们,共同推举冯玉祥出头,平息民怨。
任何一个杰出的人物,都是国家这台庞大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冯玉祥出现在了他最适合的现场。
冯玉祥是国民政府高官中对先总理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中“民生”内涵和本质理解最深实践最勤的人。他不仅仅将民生二字挂在嘴上,而且身体力行。粗茶淡饭,他已成了习惯,即使宴请客人,包括国家领袖蒋介石,饭桌上也只有两菜一汤。日常生活中,冯玉祥也总是一身粗布衣裤,以至让人从衣饰上把他当成了普通百姓。这个当官不像官的人,给人留下了深深的亲民印象。所以,在南京市民流行请愿反对拆迁的民怨中,冯玉祥就成了平息风波的最佳人选了。
1928年的那段历史,冯玉祥把它记载在《我所认识的蒋介石》一书中:
南京城内大拆房子。蒋介石叫南京市政府拆民房,展宽大马路。市政府就在地图上划了两道线,线里限两星期拆完,不拆的公家替他们拆。南京的老百姓集合了一两万人到国民政府来请愿,蒋他们不出去,就推我出去给请愿的代表讲话。我说:“最好你请别人去,若我出去对人民说话,恐怕说出话来得罪朋友。”结果还是推我出去。
冯玉祥的话温和沉稳,每一个常见的普通汉字平淡不惊,所有高官,包括蒋介石在内,都没有对他话中潜藏的意思作出负面的判断和预测。
冯玉祥以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和军政部长的身份走出了政府大楼,走到了愤怒的民众面前。此时此刻,冯玉祥平息战火化解矛盾的惟一武器,只有语言,只有态度。
在突发性的事件面前,没有任何下属为他拟就讲话稿,冯玉祥也丝毫没有让下属准备书面材料的意思,他用一段任何秘书都写不出来的即席讲话,让满腔怒火的市民们鼓起掌来。那掌声的热烈程度,超过了天边的雷声。
冯玉祥说,市政府要拆房,假若能首先给你们盖上房,叫你们再搬出去,那是好的,若没盖好房,硬叫你们搬出去那就不对。这是中华民国,不是中华官国。人民既是主人,官吏就是仆人,仆人应当为主人做事,应当讨主人的喜欢……
掌声突然爆发了,一个人的声音被万人的掌声湮没,彻底湮没。冯玉祥用微笑等待掌声退潮。当现场重新安静下来之后,冯玉祥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威廉一世皇帝和波茨坦磨坊。
一个有皇帝的国家,还不敢拆人民的房。我们是民主国家,若不得我们的同意,谁敢来拆房呀!冯玉祥用这句铿锵有力的话,结束了他的演讲。
掌声雷动!
有的时候,掌声是可以凝固的,它让后人记住了一段历史。
七
没有一个人的寿命比建筑长久。所以,地球上的纪念性建筑,无不与人有关,那是人类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一个与我们相距遥远的古人,他的血脉和精神,通过坚硬的材料和庄严的造型,传承给了子孙和后世。
我数次走进礼屏公祠,在空旷的砖墙上看到卢礼屏卢绍勋以及他们后人的照片,时光就会在每一块砖瓦上展开。历史不是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后人心中,我只有通过青云巷,走到祠堂的尽头,在转向之后,看到那幢比礼屏公祠更苍老的祖屋。卢礼屏家族分蘖开枝,它的众多后人分散在香港、天津、上海、广州以及美国、加拿大。空寂的祠堂里,时光漫漶,那栋把祠堂切割之后依然立在古老土地上的小屋,一百多年来,始终与祠堂为伴;那个邻居的后人,依然在祖屋中繁衍,如今,他们成了礼屏公祠的守护者。只有他们,知道礼屏公祠深处的秘密,知道一百二十年时光中那些青苔的寂寞,知道青云巷里的人性故事。
一百二十年后的礼屏公祠,成了东莞的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和旅游隔着遥远的距离,所以这幢建筑门可罗雀。德国的波茨坦磨坊漂洋过海进入到许多中国人的心中,但礼屏公祠却未走出虎门半步。
历史是个粗心的莽汉,它经常在时光面前掉以轻心。作为正史的《虎门镇志》,仅仅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置了礼屏公祠,它轻描淡写地记叙了这幢建筑的年龄和生平,却对青云巷的人性故事讳莫如深。在历史面前,后人常常选择性遗忘。
东莞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在砖瓦的年轮上,那些金碧辉煌的现代建筑都是礼屏公祠的后代。所有建筑,在它们的出生证上,都记录着它们出生之前征地、补偿、拆迁的过程。不过,如今的所有建筑,都把这个必然的成长过程当作生产时的羊水、胞衣和呻吟加以掩饰,华丽的表相,让成长中的美女帅哥忘记了母亲分娩时的刻骨疼痛。
礼屏公祠静静地立在一个城镇化建设风起云涌,房屋拆迁随处可见的新时代,在房屋消失的尘埃中,没有人能够看到那张一百二十年前的图纸,更没有人从祠堂经过时留心建筑的残缺。但是,时光漫漶流失,建筑凝固成了心灵的音乐。在人性的善良和人格的平等面前,野草最终开成了鲜花。
在虎门所有的建筑中,只有礼屏公祠敞开胸怀,让人眺望到了它出世之前的精卵。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卢绍勋手上的那把皮尺,当软带上那些寸、尺、丈的计量单位奔跑着向前时,卢绍勋就会不自觉地放松手中的丈量。每一寸单位,虽然都是白银光洋,但他知道,一厘一分,对于那些因拆迁而离开这块土地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礼屏公祠的砖瓦木石,就这样注入了公平、慈善的基因。一幢建筑的长寿,就这样成为了必然。
八
在我的惆怅面前,已有学者用眼光和论文弥补了东莞地方文史的粗疏。研究中国传统建筑设计理论与方法的李哲扬博士,在他的《古建筑礼屏公祠的建筑风格与特点》论文中,用专业眼光对礼屏公祠的年代、格局、形制、细节、特点与设计手法等方面进行了剖析,对相关的历史人物,近代省港知名的传奇富翁——卢赓扬(礼屏)作了介绍,并对建筑的历史价值作出了客观评价。
李哲扬用注重对比、关注细节和文质并重概括了礼屏公祠的特点,认为礼屏公祠用料精良,加工工艺上乘,设计品位高雅,就建筑的工艺水平而言,不在久负盛名的广州陈家祠之下。“与省内其他时间相约的近代富家祠堂相比,礼屏公祠的成功就贵在‘惜墨留白’,并没有一味地追求形式的华丽丰富,以财力堆砌令人目眩的繁杂琐碎的细节,体现出的是一种儒雅、内敛、自信的气度,追求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意趣神韵——文质彬彬,这对于卢赓扬(礼屏)家族这样的暴发户而言尤为难得,这除了当时主事营建设计人员的素质外,还是卢赓扬(礼屏)勤俭沉稳的道德准则在其中发生了作用,也使这座祠堂成为他一生行事做人准则的一个很好的注脚。”
李哲扬博士的论文是科学严谨的认证,它能让人信服,让后世的砖瓦敬佩。那些令人感动的情节,却让一个采风的写作者发现了时光深处的光茫。民间传说中,卢绍勋许诺,愿以黄金铺地,买下邻居的那幢祖屋。用闪光的黄金铺满那些不长稻菽的土地,这种交换体现了卢绍勋的诚意和心情,这种价值严重背离的交易在人类历史上绝无先例,它甚至远远超过了威廉一世皇帝对磨坊主的大方。在人类的巧合中,卢绍勋的邻居成了波茨坦磨坊主的转世,他们用至死不回头的倔犟检验了权贵和富商的人格以及耐心,也让自己的坚持与顽固成就了人类尊重、平等和司法公正的经典。
民间传说是有情感色彩和褒贬态度的创作,它超越了学术论文的客观和冷静。故事描述了历史的生动细节,由于那家人埋藏了半仙的预言,所有人都猜测不透他拒绝出让的目的。卢家的一切努力就像消失在水上的一个泡沫,那户人家成为了胜利者。然而,那户故意刁难卢家的人家生活发生了变故,穷困潦倒。乡邻们的一致解释是,那户人家恶意占人风水,行事缺德,招致了报应。此时的卢家,却不计前嫌,一次次地接济了他们。
民间传说隐藏着善恶因果的基因,所以,我在这个传说面前一次次地联想起了威廉二世,我的想象总是在礼屏公祠和波茨坦磨坊之间飞翔。遥远的中国和德国两幢不同风格的建筑之间突然产生了善良、公正以及法律神圣的关联。
在礼屏公祠面前,严谨的学者和科学的论文也发出了一座特殊的建筑讲述了一个教人向善故事的感叹。
建筑是人的作品,所有的建筑都有重量。与故宫、人民大会堂的面积、历史和雄伟壮观以及知名度相比,我身边的礼屏公祠微不足道。但是,若以重量衡量,一幢小小的祠堂,却可以让天平倾斜,使大厦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