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迁】曲水流觞(征文·散文)
人活一辈子,生命都像乡下女人搓的麻绳一样漫长,团起来只有一把,铺开去却绵延不绝地看不到尽头。漫长的岁月中,不知要经历多少事情,有的事情波澜起伏,却如过眼烟云,渺无痕迹;有的事情瞬间一闪,却让人永久记住。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从丙辰年走过来的幕阜山里人,只要提起天灾,一个个都会记忆犹新,余悸犹存。那一年土龙翻身,山崩地裂,房倒屋塌,幕阜山里百姓死伤几千人,只有古塔公社的黄荆坑村无一伤亡。人们都把这个奇迹归功于一个人,一个在黄荆中学打铃的工友。这个工友是我的父亲。
我姓杜,我随父姓,所以我的父亲也姓杜,姓氏是不可选择的,但我不知爷爷为何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取名杜康,难道他老人家不知道杜康是造酒的吗?难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酿酒的师傅?
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父亲理所当然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故乡藏在八百里幕阜大山的深处,父亲就是故乡褶皱里的一只蚂蚁。
长途客车负载了我的归心忧心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爬行,尘土飞扬。我把两瓶酒紧紧抱在怀里,任凭汽车颠簸晃荡。
我知道父亲得的是绝症——肝癌,父亲的朋友,父亲学校的老师也都知道,只有父亲一个人蒙在鼓里。父亲一直不愿意住院,他只愿意在家里吃药。剧痛难忍的时候,父亲就打开酒瓶,猛地灌几口烈酒。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愿意住进医院,是怕医生不准他喝酒。在医院那个蛮不讲理的地方,医生就是皇帝,医生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即使是钢铸铁打的蛮汉,在医生面前也得低头俯首。酒是父亲的命根子,离开了酒,命还有什么价值?
父亲对医生说,如果你不准我喝酒,就请用刀杀了我。如果你是真正地救死扶伤,就请允许我亲近一点酒。对于我的病来说,也许酒可以创造奇迹呢!
医生摇着头,走了。医生对狗一般跟在后面的我弟弟说,这样的病人,不住院也罢。
其实,父亲说的一点儿没错。父亲这一生是和酒紧紧连在一起的。
父亲是祖父的单传。父亲出生那天,祖父自酿的苞谷酒正好出甑,家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那天祖父高兴,一连喝了三大碗,醉倒在火盆边,一把山羊胡须烧得净光,幸好有人发现,才没酿成大祸。
在父亲弥月的吉日正午,襁褓中的父亲当着一班贺客哇哇大哭,奶水玩物轻摇抚拍均不能止啼。然而,就在客人入席之后祖父启开酒坛上的封盖的一刹那,父亲停止了啼哭。这个时候,所有的客人都闻到了酒香,父亲就在这种弥漫得无处不在的酒香中睡着了。
祖父出门做客的时候,穿着他的粗布长衫,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祖父没有奶,父亲饥饿啼哭的时候,祖父便用筷子醮着那些呛喉的酒液,让怀中的父亲吮吸。
父亲在酒的香气中拔节长高,一晃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其实,那个年代的酒是稀有之物,不像我们如今红酒、啤酒、洋酒、鸡尾酒、黄酒遍地都是,那时,能在家中酿一小坛女人坐月子用的美酒足够让街坊邻居羡慕死了。那天上午,祖父拿着他的木匠家什正要出门,看见父亲背着书包回来了。祖父满脸诧异,父亲说,先生今日要出门做客,闭馆一天。
日头偏西的时候,在几里远的人家做活的祖父被家里来人喊了回去,说是一整天不见父亲,不知是不是在河边玩水给冲走了。祖父慌了,丢下家什,急跑回家,找遍了街前屋后见不着人影。掌灯时分,祖父闻至酒香,打开昨天才酿好的那坛苞谷酒,发现那酒已浅下去了几分。最后祖父在床底下找到醉成烂泥似的父亲,这个时候,私塾先生也闻讯赶了来,说怎么不见杜康去学堂读书。
也许那是父亲人生中的首次醉酒。私塾先生闻着满屋的酒香,吸着鼻子,摇头晃脑吟哦道,闻香止步,知味停车,杜氏门风,酒香扑鼻,小小年纪,不知胸中有何垒块,竟浇似步兵阮籍……
祖父是个靠手艺吃饭的粗人,不懂什么文君当垆流觞曲水莼鲈之思,但他惜酒如命,抱起酒坛测量深浅,一边心疼,一边猜测杜康这小小肚皮,如何灌得下这许多琼浆。
小时的那次醉酒,父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他竟像着了魔似的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里自言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祖父担心这孩子养不成器。便到几十里远的黄龙禅寺请秋声佛谷和尚算了一个卦象。和尚说,这孩子命中存有异数,阴阳两界都有船筏可渡,一生与水为伴,离水则日落。和尚高深莫测的谶语让祖父疑惑了一辈子,故乡是山的天下,山上山下,流泉溪涧虽然不少,却难得见几条像样的河流。黄荆这片地方,山势陡峭,坷坎不平,吃水都要到老远的泉眼边去挑,不出山的人,一辈子都难见到河流船筏,杜康命中何来的与水为伴?祖父曾经背着杜康去见秋声佛谷和尚,那时和尚正在院中扫地,放生池中碧水微漾,父亲见了那池碧水,突然大哭起来,久久不息。祖父对和尚说,杜康这孩子畏水,见了水便哭闹不安,洗脸洗澡,就当要他小命。秋声佛谷和尚微微一笑,合上眼睛说,江河注定在命里,苦渡的船筏已在他心中,这孩子是水命,日后当会应验。
禅师的话,宽阔无边,凡人是参悟不透的。祖父一辈子,至死都没有明白和尚的玄机。倒是父亲不经意间的一句戏言,令我穿透两辈人生的黑暗见到一丝光亮。
那次,父亲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筵席,那地方很远,坐汽车要两个多小时。朋友的儿子结婚,前来贺喜的客人坐满了整个屋场。乡下结婚没有时辰,喜帖上写着午时入席,不到下午日头转脚偏西是不会炸响开席的炮竹的。一是山路遥远崎岖,花轿沉重,一路的唢呐悠悠,吹得人人腰酸脚软;再是乡村的风俗,嫁女的人家总是事至临头要额外讨些财礼,为即将上路的新娘增加些在夫家的身价筹码。双方主事的多是老手,极有经验,不急不躁,暗中拖延着时间较劲。参加婚礼筵席的都是闲人,虽然肚子空瘪,碌碌鸣响,却没有一个人焦躁猴急。然而父亲却是个例外,因为斑鸠坑出去只有下午四点一趟客车,错过这趟客车留下过夜倒是小事,误了明天上课打钟却是大事。父亲爱酒,但他更爱那份打钟的工作。
终于盼到了花轿进村,酒菜上桌。父亲等不及新人敬酒,搛了几筷子菜,独饮了几盅就抱拳离席了。主人虽忙得团团乱转,还算是个细心之人,他见父亲开席鞭炮刚响过就离席,便用手巾兜了些花生、薯片,顺手抓过一瓶苞谷酒,一直将父亲送到候车的路边。
眨眼间一辆破车摇摇晃晃拖着一路黄尘来了,父亲跳上去,挑个空位坐了。一颗心落实下来之后,父亲就着花生、薯片,一口接一口地抿起酒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瓶中的酒浅下去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蒙咙起来了。父亲把眼望远,见两山夹峙,一条绿水绸缎般地顺山蜿蜒,拐过弯之后,迎面一堵石壁,一个巨大的“佛”字扑面而来。父亲想起,这个叫双井的地方,几百年前曾出了一个山谷道人,这个巨大的“佛”字,相传就是他的醉墨。想到这里,父亲便摇头晃脑,吟起《诗•豳风》中的句子来: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汽车顺河而行,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公路,与水若即若离,远时,似绿绸铺地,近时,如明镜倒映。父亲酒涌上头,双眼蒙咙,觉得路旁的修河竟似古人流觞的曲水,平静舒缓。父亲想,要是把手中的酒瓶扔下去,随水逐流,一轮过后,就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可惜,这种褉酒的雅饮如今是没有几个人懂得它的妙处了。
那条在父亲想象中流觞的曲水消失之后,暮色就酽起来了,这个时候父亲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一缕醇香从他的七窍钻进去,牵着他的魂魄,悠悠飘到“万事尽还曲居士”的境界中去了。
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父亲爬起,头皮顿时发麻,双腿抽了筋般地软了。那辆客车,烂成一堆废铁,一具具残破的人体,或散在坡上,或挤压在汽车残骸内。看见远远的山腰上有一柱亮光,父亲连滚带爬攀上公路,拦住一辆过往的货车。
那次事故,死了八个人,其他人非伤即残,只有父亲安然无恙,连皮肤都没擦破一块,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父亲说,是酒救了我的命。
父亲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解开了祖父心中多少年的悬念和疑惑,“酒”字的左边,不就是水嘛!秋声佛谷禅师一语成谶,水在命中,人生的船筏早已泊在心中,等他自渡。
如果没有酒,祖父不知道他的儿子一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能否干出那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当然,那是后话了。
一场死了八个人的重大车祸,竟然没有影响父亲第二天上午打钟。
黄荆中学的钟其实不能算钟,它只是块钢板,是父亲在汽车修配厂找熟人要来的。虽然不是钟,但钢板敲上去,响声却清脆激越,悠悠地传出去很远很远。第二天,当一天的钟声全部响完之后,全校师生竞无一人从钟声中听出那场车祸,听出那个名叫杜康的老校工历经生死的蛛丝马迹。
大难不死,父亲说要好好地庆祝一番。我知道,父亲庆祝的唯一方式就是喝酒,尽兴而止,不醉不散。
家里所有瓶瓶罐罐由于长久缺少酒的滋润而快要龟裂了,家里早已闻不到一丝酒香。父亲当然知道哪里有酒,但那是供销社的南杂货店,没有钱,那些酒是不会跟你回家的。
父亲那天起了一个早床。因为是星期天,挂在梧桐树上的那块钢板和侍候它的主人都可以休息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在学校厨房的墙根下撒尿的时候,睡眼蒙咙中看见父亲挑了一副箩筐出了大门。
父亲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张扬,只要他能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事,他就埋着头沉默寡言地干。我知道问他是没有结果的,我就盼望父亲回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鸡屎糖、油条、麻花之类的零食解解馋。
除了上课,所有的星期天和闲暇期间,我们家都只开两顿饭,第一顿是干饭,第二顿是菜粥,清汤寡水耗尽了我们肠胃中的每一滴油星。如果有人提起猪肉、鸡、鱼等过年才能尝到的美食,我的口水马上就会变成蚯蚓钻出来,一条一条地挂满嘴角。
因为有了父亲带回来一点吃食的盼望,那天我同小伙伴的玩耍就明显少了兴趣,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我一次次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往远远的公社那边眺望。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天父亲出门何干,我一无所知,而且,父亲亦未有过带回食物的半点儿许诺,但是,那天我对父亲能给我带回食物的预感竟是那么强烈,那么自信。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晓得父亲出门是去吃苦受难,我还会不会有这种可耻的馋欲。
我最后一次站在校门口搜寻那条希望的土路的时候,天色几乎暗下来了。那个时候幕阜山里没有电灯,人们为了省点儿煤油,天不黑尽是没有人点灯的,如果换成现在,恐怕早都万家灯火了。
半下午时喝的两小碗菜粥早已化作尿排掉了,我敌不过夜的静寂漫长和心中的馋念,在母亲的呵斥下洗了手脚准备上床,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被两个农民架着,一瘸一瘸地出现在门口,父亲头上脸上糊满了血污,衣衫褴褛,那副箩筐被别人挑着,满满一担金樱子。
两个农民把父亲轻轻地安放在竹椅上,对我母亲说,杜校长在葫芦尖上摘金樱子摔了跤。
那个时候父亲早就摘去了校长帽子,只是一个打钟的勤杂工,那些农民还尊称他为校长。父亲很高兴,大声对母亲说,快把坛子搬出来,倒酒给这几个朋友喝!
母亲一边让座,一边满脸难色地抱怨父亲说,酒早都叫你喝光了,哪里还有酒?
这一下轮到父亲脸红了。父亲就是这样,碰到高兴的事,碰到投机的人,他就大声嚷着请人喝酒,他忘了家中早就没有了酒,他忘了口袋里早就没有了钱。
那几个农民也不给父亲难堪,连连说着客气的话,一边退出门去了。
母亲打了水来,帮父亲擦洗满身的血污。母亲找出一把松明,准备去请个跌打郎中帮父亲治伤。父亲制止道,一点破皮伤,哪需要请郎中。金樱子一点都没损失,皮肉受点苦,值得,值得。父亲两手扎满了金樱子的刺,有的已深入皮肉,一动,便龇牙咧嘴。
我不解父亲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采来一担金樱子有何用处,这东西当得饭吃吗?
我小时候有遗尿的毛病,夜里睡得死,隔三差五就要在母亲辛辛苦苦洗干净的被子上画上一幅不规则的地图。母亲气极时就用竹梢子抽我的屁股,父亲拦住她说,你这方法不灵,你看我怎样治他。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半瓶酒,他咕噜噜地仰脖子灌了一喉咙,看了看,还剩一二分深浅,恋恋不舍又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对我说,儿子,张开嘴——父亲趁我张开嘴的一瞬,将瓶中的那点残酒全倒进了我的喉咙。我大声咳嗽,脸红耳赤,肚子里燃起了一团火。一连几个晚上,我没有遗尿,父亲就炫耀地对母亲说,怎么样?
其实,真正治好我遗尿毛病的并不是酒。有一回,父亲从山上采回来一捧熟透了的金樱子,铺在地上,用鞋底除去满身的毛刺,然后一个个剥开,去掉里面坚硬的籽粒,就着一个猪小肚,用文火熬了半天。我吃了那罐汤之后,从此就断了遗尿的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