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呼吸苦那哈
他们回到那张桌子,互坐对面,尹梦秀示意楚建雄吃饭。楚建雄端详端详尹梦秀,又端详端详饭,觉得挺没胃口。但尹梦秀一再示意他吃饭,唉,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吃!清汤寡水也得吃得口口香甜。就这样,尹梦秀看着楚建雄吃饭,直到他吃完。然后他们在清真食堂分手,各自回自己的宿舍午休。整个约会过程,无话。
楚建雄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今天为什么和平常不一样呢?不仅仅是装束的不一样,那是整体气质的变化,从明媚变得有点阴郁了,从热情变得有点高冷了。不,不是高冷,是拒人千里。今天,他楚建雄总算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了。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她心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也许就是为了藏住那个秘密,也一同把她的心藏起来了。真是一个防御力爆表的姑娘啊!女作家都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吗?自己难道就这么放弃吗?也许在进攻之前,先充分了解才最重要。兵家有云,知己知彼嘛。楚建雄通过这次惨痛的失败,总结经验教训,迅速调整战略,逐步从闪电战转为持久战。
不得不承认,尹梦秀对楚建雄的追求开始害怕了。害怕这种情绪,不去想它,不去说它,自然就无存身之处,而一旦被提起,就会像肿瘤,在心里、思绪里,毫无节制地蔓延开来。尹梦秀知道,开始害怕就意味着开始沦陷了。但她的害怕却不是单纯的害怕,它裹挟着一种真正的恐惧,从久远的时空承接而来。它复杂难明,源头无定,时刻环绕在尹梦秀的心间。今天,她约楚建雄吃饭,临时起意地打扮成回族传统女孩的模样,然后恶作剧的不说一句话,让楚建雄成了丈二和尚,这真是神来之笔!她回到宿舍里放声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就流出了眼泪。她怎么就哭了呢?难道不是泪腺因为笑的猖獗而强行分泌的吗?她走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的脸,确实是哭了,她还没来得及解下盖头,那哭泣就被盖头隔离了,盖头里阴雨绵绵,盖头外阳光明媚。
尹梦秀赶紧解下盖头,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用面膜敷一敷。她下午还有课,必须要用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对学生们。那些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她可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哭过,然后过分揣测她为什么哭。她对工作非常认真,绝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纰漏。啊!她多么热爱这份工作——人民教师。她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自己成为一名老师,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梦想成真是什么滋味呢?有些甘甜,但终究平淡。也许她的耐夫思本就是喜欢这样的平淡吧,那是真主的恩赐。
现在的学生对老师的要求太高了,学生背后的家长们对老师的要求还有加码。老师每次站在三尺讲台上就好像是在面对几十个领导,好像在接受一次正规面试。说如履薄冰谈不上,但一定得满心满意,注意方式,拿捏分寸,兼顾趣味性,思想性,真真是使出浑身解数了。由于尹梦秀年轻,没有什么教学经验,头一年只是代课老师。今年不一样了,经校领导研究决定,让她接了高一新生,出任高一四班的班主任。这和她的个人努力是分不开的。她从来是那种暗使劲的人。代课一年,她不言不语的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两篇关于语文教学的论文。业余时间写写小说,因一个中篇反响热烈而被推荐加入了省作协。最重要的是她在学生中的口碑不错。校方觉得她能够胜任班主任的角色,她自己也勇敢的接受了这个挑战。作为班主任,尹梦秀知道她要和四班的学生度过三年时光。这三年,用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形容也不为过的,其实这两个词用于爱人之间更为合适,但尹梦秀偏偏执拗地用在她的学生们身上。
今天,尹梦秀决定给自己班的学生讲一讲散文的写作手法。四班的语文课程进度算是高一年级里比较快的。她就挤出一些时间给他们开开“小灶”,决定以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为例,两节自习课的时间差不多够用了。她准备充足,但当她进了教室,却发现楚建雄竟然先她一步到了。楚建雄是数学老师,高一二班的班主任。他决定利用自习课的时间给四班的学生串一下前两天摸底考试的卷子,也没和尹梦秀商量就来占课了。
两人刚刚经历了中午时的尴尬,此时在教室碰面脸上都有些不自然。尹梦秀什么也没说就推门出了教室。楚建雄和学生们打过招呼然后跟了出去。
“尹老师,不好意思,没和你打招呼就占了你的自习课,如果你有别的安排,我这就走。”楚建雄三步两步追上前面的尹梦秀。
“没事儿,你去上课吧。”尹梦秀说。老师们占用自习课是常有的事儿,况且是给自己的班补课,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心气儿。给学生开“小灶”是需要心气儿的,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尹梦秀此时就像丢失了什么似的,这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也许只有自己没什么事儿干吧。她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果然没有其他老师。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窗外西斜的阳光把前面实验楼一角的阴影正好映进屋里,贴在尹梦秀的脚底,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爬上她的脚踝吧。
她看了一会,回正身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帧精致的笔记本。这个本子是她的课代表昨天私下里给她的。那个小姑娘非常喜欢文学,对自己很崇拜的样子。尹梦秀想起她昨天那腼腆的样子,多么亲切的样子,似曾相识,她的眼睛明亮又深邃,那是回族女孩特有的眼睛,浑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那双眸子上。
本子上写的是小随笔,尹梦秀翻开扉页,开头的一首小诗映入眼帘——
乌斯塔他说
我的身体里有一条直线
是作为少年满拉的骄傲
我不懂那代表什么
娅,你说等我懂了
我的骄傲将变得弯曲
娅,我没告诉你
乌斯塔他还说
世间没有一条真正的直线
我不知道那模糊的话在我心灵里
种下了什么
当我决定开始相信那是真的
它却渐渐失去了魔力
娅就是妈妈的意思。有一些困惑没告诉妈妈,却无限期盼妈妈来答疑解惑。妈妈!尹梦秀情不自禁地喃喃地念出声来。
三
爷爷说阿伊莎有学名,那个名字在户口本里记着呢。阿伊莎就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户口本。爷爷冷眼看着她,既不阻止,也不主动把户口本拿出来。阿伊莎赌气一样也不问爷爷,只是自顾自地找。爷爷好像有默许的意思,又好像对自己藏东西的本事过于自信。
户口本的现身,串子是功不可没的。祖孙两人的一举一动只有它看得清楚,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有一天,它发现爷爷把一个塑料袋藏在大衣柜顶上了。它以为是这个老头儿背着人藏的什么好吃的,就趁爷爷出去时,悄悄摸了过去。它先跳上窗台,然后借助窗户再爬高一点儿,等和柜顶的距离够近了就反身一跳,两只前爪摽住边缘处,奋力爬上去。柜顶有一些鞋盒子,一个皮箱,还有两把大蒲扇。那红色的塑料袋从蒲扇底下露出一丝。串子迅速窜上前,用尖牙把塑料袋勾出来。它先不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当务之急是先寻一个安全的去处,不然被老头儿发现那就不好了。它嘴里牢牢叼住塑料袋,想按原路返回,但是它胆怯了,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怎么办呢?急得它在柜顶来回转磨磨儿。就在这时,阿伊莎来啦,阿伊莎看见它啦,阿伊莎看见它嘴里叼着的东西啦!她就花花儿地叫它下去,它鼓了鼓劲儿还是不敢往下跳。阿伊莎就搬来凳子,自己踩在凳子上,伸出手把它抱下来。
串子谄媚地将红色塑料袋给了阿伊莎。它以为小主人起码要分享给自己一些。但是小主人只是用手在它的头上和背部摩搓了几下就丢下它,兀自跑了出去。
阿伊莎的想法和串子如出一辙,就是先找一个安全的所在。当她看到塑料袋里装着的小红本儿时,一股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她跑到打麦场,闪身躲在一个高大的麦秸垛后面。麦收时节刚刚过去不久,打麦场里到处都是新麦秸垛,像一个个刚刚烤熟的面包,散发着阳光的香气。
阿伊莎躲在这个高大的麦秸垛后面,她的额头和鼻尖渗出细汗,胸脯有些起伏不定。深呼吸几次以平复心情,阳光的香气就窜进她的肺腑。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硬皮小本子,里面只夹着几页纸,淡绿色的,这颜色让人想到了春天。但是她遇到麻烦了,那上面都写的什么呀?不认识,秘密就在手上而不能知晓,见宝山而不可入,怎么办?阿伊莎慢慢坐下,她手捧着户口本,眼睛却凝视前方某个地方。此刻的画面多么宁静,这宁静仿佛酝酿着什么。
忽然,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手中的小本子夹在自己的腋窝,用外面的小褂盖住,然后她朝小学校的方向跑去。从打麦场到小学校的距离可不算近,走路去大约要用半个小时左右,现在估计快要放学了,她必须在放学之前赶过去。她赶过去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女老师。她发现仅仅见过一次连容貌都记不清楚的女老师此刻在她的脑袋里那么真切的闪现出来。阿伊莎确定在见到女老师之前梦到过她。也只能用此来形容这种神奇的亲切感。人有时候是这样的,在遇到某件事情之前,梦也许会给予指引。阿伊莎相信这种指引,她决定让那个亲切的陌生人来为她破解秘密。这个秘密里不仅有她的名字,还有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也许自己的名字本没那么重要呢!
还好,当阿伊莎赶到学校时,还没有放学。她没有进入校园内,学校大门口隔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对面是一个池塘。她就在池塘边一棵高大的垂柳下面坐下来,眼睛盯着学校门口。一会儿,学校清脆悦耳的电铃声响起,再过一会儿,学生们就涌出校门了,原本安静的大门口变得喧嚣起来。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书包在她眼前飘过,那些欢笑声往她耳朵里钻。她忽然心里酸酸的,此刻,她独立在那些欢乐之外,与她身后的池塘,树木浑然一体,那样安静,就像一个静物。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女老师还没出现,她还继续等着。又过了一会儿,老师们陆续出来了,他们互相礼貌地打招呼,亲切而疏远。女老师还是没有出现。也许今天女老师没来上班也不一定。老师们也走的差不多了,学校门口复又安静下来。阿伊莎望着那开着的铁栅栏门,越看越像一张大嘴,想要把一切吞进去的样子。也许她是看累了,她决定不在这里干等着了,进入找找看,如果女老师今天不在就改天再来。
进入门口后首先要经过操场,操场是阿伊莎所熟悉的,操场和教室是用一道墙隔开的,一个没有门的大门口作为通道。阿伊莎从来没有到里面去过。她走在甬道上,向小学校的二门走过去。近了,近了,校园里寂静无声。即将走进二门的时候,她不自禁的回过头看看秋千,秋千静止不动,像一张画。她定定心神,然后走进二门。二门正对着旗杆,那是为升旗仪式准备的。阿伊莎看见过小学校的升旗仪式,不过也只是在二门口匆匆瞥了一眼,一开始她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后来听一个老头儿宣布:升旗仪式现在开始。她才知道的。旗杆再后面是一座大房子,比校园里每幢房子都要高大。大房子两边是两条砖砌的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一排大树,全村的树也没有这里的树多。
正中央的大房子前停着一辆精美的弯梁自行车,阿伊莎想那一定是女老师的,女老师一定在面前这大房子里。她走到大房子门前,门是关着的,但轻轻一推就开了。女老师此刻坐在屋里,正批改着作业,也许她是被眼前的两个小男生挡住了视线,也许是她对于手中的作业本太投入了。她并没有发现阿伊莎。阿伊莎正想进屋,忽然女老师啪的一声把手拍在桌子上,高声对两个小男生吼叫起来。太可怕了,天使瞬间变成魔鬼。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阿伊莎一哆嗦,于是她蹑足潜踪地朝后退去。忽然,她发觉自己的屁股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她猛的转身向校园外跑去,身后传来了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一口气跑到学校大门口外,没有人发现她。她像从一个巨兽的嘴里逃脱出来,心扑腾扑腾跳着,仿佛也快要逃脱出自己的嘴。她努力闭着嘴巴,好不让它逃出来。她又来到那个方才待过的垂柳下面,身体靠着树干呼呼喘气,眼睛朝学校门口望去,女老师还是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阿伊莎的呼吸平缓了,心也平静下来。也许今天就不该来的,她有些不耐烦了。她正要走,女老师却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里出来了,还是那么漂亮,像天使一样。阿伊莎又停下脚步。女老师一出校门就匆匆登上自行车。
女老师骑车从小女孩身边经过。她看见小女孩了,看见小女孩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她看呢。她心里的烦乱仿佛被那双大眼睛摄去了,心莫名的就平静了许多。她想起自己见过这个小女孩,想起那个名字——阿伊莎。小女孩跑在阳光里忽然回头冲自己喊:“我叫阿伊莎!”。她知道那是一个经名,这个名字多么熟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有一个最最要好的姐妹,经名也叫阿伊莎。她本来都已经从小女孩身边掠过,却偏偏又回转过来想再看看那双带着某种神秘色彩和灵气的回族人所特有的眼睛。
阿伊莎,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叫阿伊莎吧?
嗯,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额……有什么事儿吗?
我……我想让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