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雨擦亮的记忆
唐代还有另一位著名的边关诗人王昌龄,他写有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还为武冈的宣风楼写过七绝:“危楼振立朔风横,四面寒光冷雉城。升旭欲移丹阙影,玉山未到翠先迎。”
王昌龄还写过送友人到武冈的离别诗行——《送程六往武冈》:“冬夜伤离在五溪,青鱼雪落映橙碧。武冈前路看斜月,片片舟中云向西。”另一首是《送柴侍朗之武冈》:“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日何曾是两乡?”
甚至宋代的大改革家、唐宋八大散文大家之一王安石,亦曾经青衫芒鞋,踏遍武冈的山水,游过同保岩,在岩上留下了他的摩崖石刻呢。
伟大的抗金爱国诗人文天祥,一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铿锵诗句,沸腾了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的爱国热血。文天祥在武冈留下了《武冈军学奎文阁记》一文,写的是武冈官员藏书奎文阁的事情。
奎文阁在武冈哪里呢?据文天祥在记中写到的地方,应该是在宣风楼下的右手边,与文庙的大成殿相对而设。
可是现在这地方早已是商铺毗连林立,找寻不到奎文阁的踪影了。
武冈的历史名人还有许多,真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明代熹宗天启二年,武冈出了个武状元程维城。在近代,武冈出了个扬名海内外的平民教育学家晏阳初博士。武冈师范学校,就是晏博士创办起来的。我写过一篇武冈师范学校纪实《为了晏博士的遗愿》,发表在深圳的《开放日报》上。
在武冈党史上,邵阳地区第一个党组织武冈思思学校特别支部,也是武冈人李秋涛创建的。可惜这位革命先驱以及他的爱人,在“马日事变”后的一九二八年九月,双双被反动派残忍枪杀。李秋涛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在抗战年代里,武冈的黄埔军校二分校,培养了一万三千多名士官。他们从这里奔赴全国的抗战前线,英雄杀敌,血洒疆场。
武冈在现代史上还出了个大学者,他就是在中国史学界很有名气的史学家吕振羽。一九三九年春,吕振羽回到武冈故乡,偕友一起同游花塔和东塔,写了一首诗:“危立江崖一斜塔,层层浮级接云霞。成群宿鸟翔高下,倒影江山舞参差。”
可惜花塔在十年动乱时期,被炸掉了。炸碎的塔砖,据说用来修防空洞。多好的斜塔,比法国的比萨斜塔的倾斜幅度还要大得多,历史也要比比萨斜塔古老得多,斜而不倒,真是千古一奇。
我小时候就接触到吕振羽的史学著作,只是当时看不懂它。那是我家唯一一本精装大书《简明中国通史》。这本比砖头还要厚的书,有着淡黄色的封面,深棕色的布质书脊。不知父亲从哪里弄来这本书。父亲每晚坐到床上,都要戴起老花眼镜读一阵子这部大块头书。
我也喜欢这本书,不过看不懂里面的文字,开篇写的是洪荒远古的石器时代,离我十万八千里一般遥远,没有兴趣看它。我只喜欢把玩这本书,看它搁在手里沉沉的,泛着淡淡的油墨香味,觉得有趣。
有一天,父亲看到我又拿起这本书来左看右看,就说,写这本书的吕振羽是武冈人,山岚铺的,十几岁就走出武冈,读过大学,还留过洋。解放后,吕振羽还到过武冈,游过法相岩,父亲还看到过他呢!父亲还告诉我,这本书是他出差北京买的,还算贵呢,两块三角钱一本。
而如今要买这样的大书,不花个一百两百是买不来的。
在老家,我天天走独头桥,有时穿过独头桥,去山岚铺看山岚大桥,怎么没有想起山岚铺出了个吕振羽史学家呢。
那天晚上,我还穿过了山岚大桥,去桥头买瓜吃。因为走得口渴,极想吃瓜。我对桥头的瓜老板娘说,只要一边瓜。她说,好,你一边我一边。说着就称秤剖瓜。一边瓜三块钱。
这是我今年吃到的最甜、最沙的好瓜。红瓤黑籽,肉沙汁甜,比两块一斤的所谓麒麟瓜好吃多了。前几天在楼下小区的肖婆那里买了一个瓜,十二块钱,还说包你红甜。拿回去一刀切开,一道白光射来,顿时寒凉了心。真是拿放大镜也找寻不出一丝红气,纯粹是白瓜,不甜不沙,只吃了一点心心,其余的扔了。
吃瓜的教训让我明白,贵的不一定是好的,如今伪装者太多了,以次充好的货满街都是,让你花大价钱买劣质品。
想起在山岚铺吃到了好瓜,我对这地方产生了好感。而当我回到邵阳,翻寻先前记录的资料,发现山岚铺这地方还出了吕振羽这么个大名鼎鼎的史学家。顿时,对山岚铺的好感又提升了不少。
此后,我想读吕振羽的《简明中国通史》,回到老家,翻箱倒柜地寻找这本书,却发现书不见了。书是跟着父亲一道离开了,还是先父亲而去的?不得而知,心中的惋惜无法言说。
四
父亲生前结识志同道合者有四五人。这些人跟父亲一样能书会画,艺术细胞蛮多的。四五人中,成大器者唯一人,李就是大器晚成者。而李当时的水平与父亲难分伯仲,只是李比父亲年轻十几岁。李潦倒一世,而后终于在颠踬潦倒的困局中,得贵人相助,离开了武冈,依靠一技之长成就了事业。李白面书生样子,个头不高,年轻的时候清瘦清瘦,住在河边的一所院子里。这是李家祖屋。他们全家迁到省城之后,李想四万块钱出售祖屋。破烂的老屋一直没人接盘。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李家的屋子应该有人买下改建了吧。每次我走在镇南阁的河堤上,在接近李家的河段的时候,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李家的人与屋来。
一想起李家,我就会想起我的少年时代,想起我与李家的兄弟在一起的情形。我少小时,李家是绕不过去的一大块。因我与李的大弟是同窗好友,每天在李家要玩一阵子才背着书包回去。
我与李家老三好得像共一个脑壳一样。而老三的老兄李,是什么时候跟我的父亲好上的呢?应该是先我结识李家老三之前吧。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李就喜欢傍晚来我家跟父亲长谈了。
李坐在我家的饭桌前,父亲坐在靠窗的桌侧,母亲为李筛一杯峒茶,干了又重新沏上。一夜之间,不知要重新沏茶多少回。夜深人静,父亲也听得疲倦了,呵欠一个接一个的时候,李才淡了聊兴,起身而去。
李是个大学肄业生,考上西南地区一所师范大学的中文系,读了不到两年,就因为写诗被抓了典型,受到学校开除学籍的处分。李回到武冈老家后,进了他父亲所在的二轻单位上班。当时上班二三十元的工资,仅够糊口。李蹲守在那样的小单位,就像猫栏里关了一头牛一样,觉得大材小用,太委屈自己了。
其实,外人看来,他是一个犯了错误,又没有文凭,无一技之长的圆手板,还那么清高,瞧不起人,都冷眼相看,交不起躲得起,碰见他都绕着走呢。
我去李家的时候,每次都见到李,他坐在靠窗的桌后,桌子是一侧抵窗,人侧坐在桌前。这样的摆法,有利于光线从窗口左侧进入,人的眼睛可以避免与光线相对,最适宜看书写字。我在邵阳的家里,也是这样摆桌子的,遭到妻女的强烈反对,我还是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的做法,桌子一头抵窗,一头挨床,人侧坐在桌前。妻说,这样摆起,哪像间屋子?我说,不管像不像,只要坐着舒服就行。要知道,我这种摆桌子的方法,是直接从李那里贩来的。
李这样摆桌子,这样静静地坐在李家的窗前,其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李就是一个坐桩,一个铜像,凝坐在那里。每次我上李家,他都是以这个样范迎接我。我都怀疑他有没有腿,能不能走动一步了。
有坐功的人是能出成果的人,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潜心攻学,几十年如一日,终究会水滴石穿,修成正果。李坐在桌前,手里执一本卷起来的线装书,一仰一俯地看竖排字。大气不出,静得像没有呼吸一样。外面的人如果不了解李的话,一见他这样啃发黄的书,就一定会讥讽他钻故纸堆,食古不化了。
李家的屋里铺的是长条的楼板,踩上去嘭嘭的响。我一脚踏进里屋,长条楼板就像承受不住似的叫唤起来。
这声音,也没能把李的视线拽回到屋门口来。他依旧捧着书本,头也不抬,只顾看他的书。那时候的线装书在小城并不多,可以说是很稀少的,不知李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线装书,透过他身后那个栗色书柜的玻璃,可以看到成排成排的线装书站在那里,等候主人来检阅。
父亲对我说过,李要想成功的话,只有练书法。他的小楷有底子,主攻小楷是一条出路。
父亲这番话,对李也说过。事后不久,我去李家找老三时,惊奇地发现,李站起来了,他竟然能站在靠窗的书桌后面!
站在书桌前的李不看书了,在写字。一支三分狼毫执于掌中,桌上铺开一张爬满铅字的报纸,李就这样在报纸上练习他的小楷。后来又开始练习大篆,练魏碑大字。一张四开的小报一边写一个大字。屋里充弥着研墨的臭香臭香味道。一个硕大的砚盘,像一小型的池子搁在桌角,池里的墨汁闪亮着黑色的晶光,从不干结凝固。这说明主人时时用墨,并不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人。
父亲说,李有长进了,不会在武冈蹲好久的。果不其然,李调到邵阳来了,在邵阳的技工学校里教书法。
这是他人生三级大跳中的第一跳,也是最关键的一跳。从此,李进入了受人尊敬的教师队伍,不再鹤立鸡群似地窝囊在轻工系统的小单位里,被人小看,屈才自卑,看不到希望啦。
虽然技工学校,连中专也不是的,招收的学生,也是社会上的一些杂牌军。然而,李在学校的课堂里,终于登上了三尺讲堂,执起了教鞭,向学生讲述他深爱的书法基本要素,向学生示范他的书法功底。他终于从搞副业,转正为搞专业,转到人生正轨上来了。
在技校没多久,李就在中国书法界的机关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楷书法。这是书法的权威杂志,能上这本杂志的书法,是登上大雅之堂的书法家作品了。就凭这幅小楷,李很快被吸收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这应该是李的人生第二大跳。有了这个金灿灿的全国级书法家会员牌子,他到哪里也能吃得开的。
八十年代初,李好事连连,交了好运,撞上了贵人。那一年著名影星陈述来邵阳拍八一制片厂的《路漫漫》,电影的外景,设在邵阳水府庙附近的沙子街上。
沙子街得布置成三十年代时期的样子,需要写几个繁体书法店名,贴在电影外景的街铺上。不知是谁推荐了技校的李,说李的书法底子扎实,能胜任这个活计。李就这样被叫到了水府庙电影拍摄场地,摆开桌子铺纸研墨,当场写下几个”当“之类的大字。在一侧的影片主角演员陈述,也是一名业余书法爱好者,他眼看着李挥毫写字,字写得那样有神采,真是看得入了迷。
他主动跟李攀谈起来,还互留了地址,离开邵阳后,陈还跟李进行书信往来。后来,陈向省电视台推荐李。
就这样,李有着陈述这样的贵人相助,完成了人生辉煌的第三大跳,从邵阳跳进了省城,进入省电视台搞美术。搞美术,其实就是写字。写影片简介,写人物介绍,写一些宣传类的文字,在电视上播放出来,效果还不错。
从此,李有了广阔的用武之地,凭借电视台这个大舞台,着实亮了几个好招式。他扛起了摄像机,拍摄介绍自己的艺术专题片,拍武冈的山水风情,拍武冈的民俗民风,还拍过湖南著名画家齐白石的人物传记连续剧。
小个子大能量的他,还在全球华人圈内,发起华人书法大赛。十多个国家的华人纷纷向这次大赛交上作品。他一手组织大赛,一手四处化缘,筹措赛金,又当上了主要评委之一。搞得风生水起,掀起的大波巨澜,好久都不得平息,冲击波真是大得很呢。李还把目光瞄准了武冈《都梁文钞》,认为这本传世已久、记载武冈名人名文的巨册,如今要修订了,要把当代人的作品加进去,让今人的作品也因为加进都梁文钞,而得以藏之名山,永远存世。说干就干,由李发起的《都梁文钞今编》修订活动,紧锣密鼓地上场了。最头痛的是缺乏编纂资金,无米下锅,是开不了工的。修订文钞完全是属于民间运作,不动用政府一分一毫的资金。李在组织修订文钞人员的同时,又得去民营企业家那里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争取化得一笔缘金来,让这本大书得以修订成功。两年后,这事真的被李组织的一班人马办成了。而如今,由政府拨资出版的《武冈新韵》也发行好几年了。这本书的封面书名,就是李题写的。
又想起李在出版发行《都梁文钞今编》之后,回到武冈,请父亲等友人聚会叙旧的事情了。父亲被李请去吃饭喝酒,回到家里,脸上还是酒晕红红的样子,手里抱着一本两砖头那么厚的大书,说是李送给他的。赴宴者都人手一本。父亲还说了李的好话,说李是个讲友情、重义气的人。
李送给父亲的这本书,就是李主编的《都梁文钞今编》。
父亲去世后,我从老家把这本书带到邵阳来了,至今搁在阳台上面的阁柜里。先前是放在卧室的书柜上的。可在零九年换家具时,把这个三合板的书柜换下,新买的衣柜占据了摆书柜的地方。于是,摆在书柜上的书,全都进了阳台上的柜子,包括李主编的这本书,不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