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江南有雨
七
三天后,我搬回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他听谁说我怕老鼠、怕蟑螂,特意到市场买了几包蟑螂药撒在屋内的角落,还在窗前的墙脚下放了几个老鼠夹。
住在本岛的四个老师,是二十几年前分配来的民办教师,都已经成家立业,为了表示对他们爱岛、爱校、爱学生的认可,教育局把他们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海岛也分配过不少师范、教育学院毕业生,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听说住校的他们三个,留下的时间算是最久了。
徐老师和范老师也是大陆边远山区的农家子弟,考到一份教师职业也不容易,又没靠山,既来之则安之。林老师说是要看到第一批海岛初三班毕业,也不敢说他能留多久。我呢,就打算这半学期,也是因为不好意思在同事和那些学生眼皮底下当逃兵。
男友很关心我,基本几天一个电话,安慰我,別着急,活动一有结果就告诉我。我也宽他的心,不急,这事等寒假回去再说。其实,人的烦躁和不安因素更多来自于孤独和拒绝生存的环境。我现在已经接受了现状,和同事相处得还不错,而且开始喜欢上我的学生,那些朴实懂事的渔家子弟。
初一班半期考,是参加全市质检的,上面还派来了监考老师。没想到,那些孩子们真的很争气,考出了好成绩。教育局向全市各学校特别发了个简报,表扬了我们艰苦办学的精神,拿回了一面锦旗。
徐老师虽然从来不占人家的平宜,但却是公认的小气鬼,想要花他一分半纸,比登天还难。记得有一次叫我帮他买一包挂面,就二角的零钱,我都忘了还给他,几天后,还是被他要了回去,弄得我哭笑不得。
这次他倒大方了,不吭不响地买来好几个菜,请我们三位聚餐,庆祝一下我们取得的成绩。酒喝到一半,范老师醉了,一个大男人,放声痛哭。我们心里都明白,是为了他爷爷,半期考前十来天,他爷爷死了,为了不耽搁学生的复习,他没回去,老家有个风俗,爷爷死了,长孙是必须回去执杖披麻戴孝的。
熟了,大家也就没有那么拘谨,说话都随便了。他们三个都比我大二、三岁,工作上,我们是同志,生活上,我把他们当着我的哥哥兄长,他们也充许我任性和撒娇。
范老师和徐老师明明知道我有男友,还是喜欢拿我和林老师来说事。他们总是忘不了台风那晚的事,除了笑话我胆小,还说男女授受不亲,问我们那天抱和被抱的感觉,我倒不妮扭,落落大方,以免给他们更多的口舌。你们问林老师吧,反正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具灵魂都被惊恐驱逐出肉身的躯体,所有感知细胞都死了,是一具僵尸。
林老师可尴尬及了,不说怕人家怀疑他存心不良,说出的二个理由都被我听到的反应弄得无所适从。难道我真的像他所说的只是一件被抢救的物质?我是个女孩呀,自负也是花容月貌,作为一个男生,美女在怀,居然一点人类的本能反应都没有?我的存在在他心里就那么没有意义?他看岀我的不快,又期期艾艾地补充,要说有想法也是以后才想的。他想什么?我不能不脸红,当时就骂他,还以为你老实,原来也是老九的哥哥,男人都是动物,见色起心,你再敢胡思乱想,我就把你房间所有的油画颜色涂到你的身上,让你成为色鬼的标本。惹得徐老师和范老师一阵哈哈大笑。
我都为自己的刁蛮暗自发笑,都弄不懂是要他对自己是有想法,还是必须没有想法。
我们也拿徐老师当笑料,说他太幸福了,老丈人家帮他养了个童养媳。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初一班有个边远小岛的学生,因为家里穷,本来是不让他读书的,是徐老师登门二次才动员来的,他说初中是义务教育,不用学费,生活和日常开支也不大,他可以支助这个学生到初三毕业。那位学生家长对徐老师感恩戴徳,把那学生才十五岁的姐姐带到学校,说是再过三年就交给徐老师,不要他的财礼,吓得徐老师当时就跑得无影无踪。
我今年生日是在海岛过的,是礼拜天,我都忘了。
星期六徐老师,林老师带着初一班的几个男生,到海岛的山岩上,连根带藤地刨来二株三角梅,种在我的窗前,做了个圆形的造型,花是紫红色,花叶相间,非常漂亮。我和他越来越随便了,开玩笑道,你献什么殷勤,我是有男友的人了,你可別让我感到什么不该有的意外。他笑笑,这殷勤是应该的,你没看到你的学生非常喜欢他们的英语老师,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们就要让你开心一天。
原来是有目的,放长线钓大鱼,这个我可不会上你当,虽然欣赏林老师的奉献执着,但人各有志,寒假一到,我是没打算回来的。
礼拜天早上,当我起床打开屋门,感动得鼻子都酸了。他们三个,带着二十几个学生,有的握着一束野花,有的捧着海里的贝壳和海螺,五颜六色,非常漂亮。
我为他们的生日祝福深深感动。
八
我虽然不懂油画,但却喜欢欣赏,哪怕看不岀主题,也会为那斑斓的色彩深深着迷。我很想了解油画的构思和创作过程,曾经求过林老师,什么时候能让我看他完成一幅作品。但他的确很忙,初一班四门功课,还有一到六年级的美术课程,所以,无数次下个礼拜都没兑现诺言。
元旦,放了三天的假,他总算有时间了。
本来四个人约好一起去的,顺便到海岛最高的岩石山玩一次野炊,但第二天徐老师和范老师临时变卦了,看他画画太枯燥了,他俩不如去海边钓鱼,运气好,还能为晚餐加份丰富的海鲜菜肴。
林老师背着一口特意订制的帆布背袋,装着各种颜料和调色油,还有一些油画必备工具,右手提着大约宽四十厘米,长五十厘米长方形的海景画框和支架,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调色盘和松节油。我提着几瓶矿泉水和面包、饼干、火腿肠等小食品,还有—付写生专用的折叠凳,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都入冬了,石块凉,他是男生,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无所谓。
我们登上半山腰,找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落脚,放下了东西。这时太阳已经从海平面升起,红彤彤的,像油画色彩,涂抹在海岛上。林老师已经把画框支好,取岀颜料和调色油,铺垫了一张朔料布,摆上调节盘,开始他的工作。我从画框的视角俯瞰望去,大海好远,除了鳞波闪闪,只是茫茫一片,应该不是他今天创作的主题。
第一笔下去,是九曲回肠的小巷通径,弯弯曲曲,那些石板台阶,随地势走向爬高。接着,整个民居布局,就像山区的丘陵梯田。那些石头房,隔着院落,一栋挨着一栋,整齐地编排着,有刷了石灰的墙体,有被海风的碱性侵蚀得如礁岩似的石壁,黑褐色与白色相间,不仅古老苍桑,还流露出清新的气象。和我们江南古镇一样,美得让人窘息,只是韵味不同而已。
我要下了这幅写生油画,那种意境在我脑海里千环百绕,再也挥扯不去,我已经喜欢上这座日常在我生活中毫不入眼的海岛。
快要放寒假了,男友打来电话,大概是表明,现在,政府部门越来越阳光化,没有领导愿意承担风险去以权谋私。要么,再呆一个学期,顺理成章调回城,要么,干脆现在就辞职,回他父亲公司上班。
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上半学期都过去了,不差下个半学期,也就几个月时间,克服一下就过去了。再说,我的确不想在他父亲手下做少夫人,那种被养着的感觉就像寄生虫,无所是事,那生意场上的应酬,与我个性格格不入。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海岛的生活,紧张工作后的慢节奏,更让我觉得是为自己活着,没有都市那种复杂的生活应付程序。而且,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仿佛离别就在明天,心里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莫名惆怅。
好像我天生就属于惰性体,没什么目标,不怎么刻意去追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讲个随遇而安。爱情也如此,在大学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初恋,因为我太被动了,随着毕业季到来,也就成为了校园生活的片断记忆。
我和男友认识是亲戚介绍的。男友是研究生,学法律,毕业后回到自己的城市,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什么都可以,家庭,外貌,职业。女人,总之是要嫁人的,条件,自然是首选。所以,也理所当然认为他是我可以嫁的人。
寒假就要到了,我跟男友和家里打了个招呼,不回去过春节了,时间太短,跑来跑去折腾人。男友想来看我,我没同意,海岛上连一家象样的旅馆都没有。
林老师也不回去,他想利用假期时间完成几幅油画创作,答应带我到海边看他写生。徐老师也留了下来,说是把来返路费和回家的其它开支省下,寄回家里更实用,真实,他是和岛上一家开小超市的姑娘恋爱上了。只有范老师回去了,他要到爷爷墓前叩几个响头。
九
徐老师恋人叫小凤,家里有一条小机船,平时往返大陆进货用的,这个寒假。几乎成为我们的私家游艇。小凤对海岛周边环境很熟,带着我们,登陆了许多小岛,有的有几户人家,有的荒无人烟,完全是海鸟和海洋生物的天然领地。
我们更喜欢无人岛屿,就像世外桃园,没有人为的制造痕迹和环境污染。海水,天空,礁岩,灌木,都如真空包装般的纯净。
这天,我们又登上了一座无名岛屿,像条链子,把几片珊瑚礁连接起来,偶尔有十几米隔离带,但那凸显出来的礁块,像嵌入浅水中的梅花桩,可以任我们脚不湿地的前来前往。
徐老师和小凤一上岛,叽叽咕咕交头接耳一会,不怀好意地盯了我一眼,就失去了踪迹,他们找小海鲜去了,为中午的野炊准备食材。我才不在乎他们异样的目光,我已经坚定地让所有人知道,我是有男友的人。林老师带着我转了几转,终于在一块平如棋盘的礁石上,确定了他写生的视野,支起了画架,摆出了各类用具。
海面今天没起大风,一倾碧波,匀速地荡漾着。离礁盘的不远处,是一口不大的礁湖,像个锅底,几股从更高处流下的礁溪,在此汇聚。一条小船,卡在礁石中间,像长在那里似,风纹不动,船底是漏的,船仓灌满了海水,也不知被主人遗弃多少个岁月,船体被侵蚀得只剩下木骨,一眼望去,满目沧桑。林老师眉头都拧成一股绳,以他职业性的敏锐目光,捕捉着时间和空间诞生的一切。沉思一会,他提起画笔,迅速地在调色盘醮着,在画布上留下了阳光下产生的各种色彩和光影。看他画画有十几天了,也了解了油画的一些常识,知道静物是不变的,能让它活起来的只有光效,而光因为时间的不同,折射时角度的差异,以及它的强弱,都是瞬间万变的,高明的油画家,往往只抓住千变万化中那一刻最美的东西岀现。
我班门弄斧,也不管他有没在听,在不在意,不时发表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别把那道光和阴影的线条忘了,这条线有层次感,不会让画面变成生硬。比如说,这一块的颜色一定要浓淡相间,不仅有立体感,还有诗一般朦胧的美。这幅作品完成后,我的确从中看到自己想法的痕迹。开学后,他们几个聊天时议论,说我有画画的天赋,不学真可惜。我还真的拜林老师为师了,周未没事,就背着他送给我的画夹,跟屁虫似的,和他一起,形影不离。他做他的油画写生,我学我的铅笔素描,不懂就问,紧追不放,也不知道他对我这位学生烦不烦。
我很喜欢他有关船和大海的油画,他的思考定位在构意和图式两个层面,不用语言,就超越了现实精神。他的大海,大胆地流畅着浓浓的印象派意识流中的东西。他的船只,无论是海上航行的,还是搁浅在海滩的,或者只是大船的残肢缺体,都是一种蕴涵深厚的思维体现。
这一天,到了傍晚我们还留恋着斜阳。画布上已经出现了晚霞和地平线,一群群海鸟在空中展翅翱翔。我在旁边,目不转盯地看他每一个落笔处。渐渐发现他越来越心不在焉,时不时端起眼角向我瞟望。我脸一红,原来是起风了,我的长发,时不时飘起,轻拂着他国字型的脸盘,挨他太近了。
也是这一瞬息,他荫生了要画一幅画油送我的念头,背景是大海,主角当然是我。二个月后,这幅作品挂在我的寢室,采用的是写实手法,主色是我喜欢的淡紫带蓝的冷调。他开玩笑告诉徐老师和范老师,等我结婚那天,这幅画挂在床头,肯定会给我的洞房花烛夜添加浪漫的色彩。
男友电话越打越密,以前是我比他勤快。往常我是毫不隐饰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通话,现在会时不时观察周边是否有人,也不知想逃避什么。那句我有男友的口头禅,也越来越少说了,就是说了,也感觉到底气不足。
男友是爱我的,我有一次开玩笑说,我想在海岛上再呆二年,看第一批初中生在我执教中毕业。他急得都变了腔,恨不得马上到海岛来,把我领回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学期过去了,学生放假后,我们四个也忙着打点行装,结伴一起回大陆。我还要和林老师回省城,我有个姑姑也在这座省城工作,已经叫她帮我预定好回江南古城的机票。
林老师一早就到我的宿舍,说是过来帮我整理打包。见我早就整理好行李箱,除了简易衣柜是空空的,其它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包括被褥、那些学生回家带来送我的美丽贝壳,还有墻上那幅油画,摆设如故。他盯着油画沉思了良久,眼神变幻不定,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在码头,住在海岛的老师,学生,还有一部分家长都来送我们了。我成了主角,他们都知道,我来这里支教只二个学期,朴质的学生们都哭了,家长和岛上的老师伸岀手,把我的小手握着一层又是一层,那种依依不舍的热量,把我的心都融化了,我鼻子一酸,潮湿了双眸。
小凤的船就靠在码头,平时麻利的手,那系在石柱上的缆绳,久久也没解开,仿佛打下了千千结。
十
飞机降落在古城机场,上空飘着毛毛细雨,缠缠绵绵。
男友守在岀口处,焦急地打量着每一个乘客。
我抱着行李箱,蹲在过道处一角,久久不肯起来。
雨越来越大,江南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