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第二天早上找到任富贵时，任富贵给了她一个白眼，拿起烟枪就没有放下，眯着眼睛，在鸦片烟雾缭绕里摇头晃脑，就是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在任富贵的朝门外站了一大早，腿都酸了，腰也硬了，就是没有听到算账先生出来给她消息。她不知任富贵为什么不把那块田租给她，难道是天意让她的娃儿们吃不上好饭？难道这世上天生的就是富人和穷人？她越想就越想不通，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她就去找上了任大举，她想让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给她说说。
　　 就只是那么一会儿功夫，族长从任富贵屋里出来了。对她说，侄儿媳妇，不是我说你，你平时火气太旺，从不给人说句下气话，富贵不想惹你。租给你那快上好的水田，说不定会逗出什么事来。既然你这样心急，他答应租给你，但你答应他不要偷他田里的水。
　　 任四婆哪里顾及了那么多，一口一个“要得”“要得”，任富贵的条件都一一答应了，包括比别的田高了许多的租金。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家终于有了一块水田了。每年鬼节七月半的时候，她在给丈夫烧了纸钱后，就一个人背上拌愰（无盖子的器具，在上面敲下稻子）下到田里。自己割稻子，自己打。天黑的时候，才把水淋淋的稻子背回家。她一天又渴又饿，但看到那金黄的谷子，早把疲倦丢到了爪哇国了。全家人终于吃上了白米饭了。任家湾的人无不夸她能干。她一旦走在路上，或到度门坝上赶场，人们都指指点点说，你们看那任四婆，孤儿寡母的，还让孩子读上了书，吃上了白米白馍，真是任家湾人的造化。
　　 这一年，比丁子年更糟。虽然是春末夏初，正是秧苗上浆和扬花的时候，稻田里正需要水。可天老爷二十天来就没有下一滴雨。火红的太阳一清早就悬在任家湾上的任家山顶，把个任家湾烤得像蒸笼一般。人人汗水浸背，路面犹如烧上了棡碳。树叶打卷，树枝干枯，树根枯死。井水都断流了。任家店的旅客都稀少了许多，时常处于关门状态。人们吃水都要靠抢，或是到十里外的嘉陵江里去背来吃，一天一趟，还要起早摸黑。
　　 任家山的旱地几乎都枯死了，幸好山脚下背阴，而且有一股时断时续的细泉流了出来，正好流到了任富贵的田里。可任四婆的田虽在下面一坎，田里却没有水。她看着自家田里的秧苗一天天干枯，打卷，心里非常痛心，却无可奈何。有的秧苗可以一点火就能烧起来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即使有多能干，又能把那如火般的太阳怎么样呢。她要日绝（骂）太阳几句，太阳就会收敛那火一般的光线吗？不会！她一天几次都跑下山去，围着她的田转圈，看着“禾苗枯干”毫无办法，但有一点让她欣慰的是，她田里的状况比其他田里好了许多。也许是沾了任富贵的光吧，她想。但她一想到任富贵对她漠视的样子，心里就来气，不就是靠祖上在这任家湾里巧取豪夺，当上了地主，有什么了不起了的！我两个儿子以后发达了，做官了，有钱了，兴许比他日子好过。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烟苗保住，让娃儿们和老人们不饿肚皮就行了。同任富贵的账这辈子算不了，就下辈子算！
　　 她白天急，晚上想，人也瘦了一大圈。她的公公婆婆都劝她不要着急，全湾都是如此，就是度门坝上靠近嘉陵江的人家也在操心，我们住在任家山上是没有办法的呀。要是老天真的绝情，我们家的田里打不出谷子，我们就吃红苕，吃酸菜，吃糠窝窝也要活出命来。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啊！
　　 可眼下天就是绝情：不见一片云翳，不下一滴雨水，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股清亮的泉水不停地向她田里淌呢，咕咕咕的，有如一首沁人心脾的音乐。她似乎看见那些干枯了的秧苗正低头舒畅地喝着清水，在清凉的月光里又扬起了沉沉的稻穗。那谷粒闪灼着金黄色的光芒。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从田坎跳到了水田里，向沾点的泥水。“砰嗵”！她一惊，梦醒了。
　　 她翻身起床，直奔她的桥儿田。
　　 这时，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天上还歇息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似乎在阻止那火球般的太阳的到来。它们也知道它们是斗不过太阳的，太阳在这银河系统治了百亿年的时光，要让它屈服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在夜里给这些白天受太阳焦烤过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庄稼人家送上些凉气。
　　 她穿了一件双扣的阴丹布上衣，下身穿了一条自己织的裤子，脚上穿了一双在度门场上买的草鞋。她觉得自己早已不是女人了，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了。
　　 她还是被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惊呆了。昨天，她田里的秧苗还是萎耷耷的，似乎要断气似的。可现在，在明亮的星光下，这些像孩子似的秧苗又焕发了生机，个个精神抖擞地立在秧田等他检阅。
　　 她似乎还不相信她的眼睛，她用手触摸了一下那些秧苗。确实，那些秧苗又恢复了生机，在向她招手，似乎要冲上来和她拥抱。不知怎地，她忽然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吼声立即变成了哭声，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欣喜，有希望，有痛苦。哭声回荡在任家山下的石壁上，又弹射到天上，震得天上的星星也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平静下来，她似乎看到三个娃儿吃饭的情形和两位老人舒展的面容，他们笑了，她也笑了。她便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喜悦如一团祥云漂浮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愿离去。
　　 忽然，任富贵的田坎上响起一声霹雳，炸得她全身似乎都要炸裂一样。“任王氏，你好大胆子！竟敢把任老爷田里的水放干了，你是找死！”她惊魂未定，大半个月来的焦虑和疲劳已经把她压扁了，她似乎成了任家湾一株枯草，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她定了定神，循眼望去，看到在依稀的晨曦中站立着一位男子，他就是任富贵的狗腿子任不良。身穿一身黑衣，吊眉斜眼，一脸横肉，手执一条黑色马鞭，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狗仗人势的人。
　　 什么事，任大人？她还非常客气。
　　 什么事？你为何半夜里把我们家老爷田里的水都放到了你的田里去了！该当何罪！
　　 我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小偷，我从来不做贼！
　　 做不做贼，我不与你争辩，等会儿老爷自与你理论！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任富贵的吼声。
　　 好一个泼妇，竟敢偷我的水！
　　 富贵的身后还跟了两个狗腿子任二和任三。
　　 任四婆直起身子，扬起胳膊，说。
　　 我虽穷，但我不做贼，我没有偷你家的水！
　　 富贵也不示弱。鸭子死了还嘴硬，事实摆在眼前，明明我家田比你家田地势高，我家田里的水一夜都干了，你家田一夜水都满了，难道是我家田里的水自己飞到了你家田里？！
　　 是啊，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她确信自己没有去挖看上富贵家的田，这是什么缘故呢？
　　 一夜睡不着的任大举族长也循声赶来，被任富贵扯住。你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侄媳，竟敢偷起我家的水来。
　　 老族长为了查明“案情”，仔细查看了两块田的每一处角落，结果没有发现任何有挖土的地方。但事实是，任富贵的田里已经没有一滴水，而任四婆的田里却满满一田水。这确实令人费解。
　　 任富贵气愤已急，把手一挥，几个狗腿子恶狼一般向任四婆扑去，扯的扯，打的打，踢的踢，锤的锤，一阵乱打。任四婆毕竟是女人，一手难敌四拳，早已是衣衫不整，脸上血痕累累，草鞋早已不知去向。还是任麻子及时赶到喝住了，那些狗腿子才退缩在一旁。
　　 任麻子欲问明原由，问任四婆为何这么早就到了田坎上。任四婆说她做了一个梦才来的。任麻子思索良久，对任富贵说：“任大人，你不要着急。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古代有一个列子他讲，一位早起的狩猎者看到一只鹿，就用箭将它射死了，但鹿子太大他无法一个人扛上回家，就用一张芭蕉叶把鹿子遮住，想回家叫上家人来搬运，可天亮了当他和家人来找的时候，田野里再也找不到鹿子的影子。而另一位耕者在天亮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在某地某处有一只鹿子，鹿子身上盖有一张芭蕉叶。他于是顺路就找了。而那位狩猎者夜里做梦也梦见了自己丢失的鹿子在某地某处某人的家里，他也循着梦中指点的路线找到了耕者。他们互不相让，都说鹿子是自己的。这官司打到了相国那里。”众人都问，那鹿子到底归了谁家？任麻子只是摇头不语。说，还是请族长明断，不可冤枉好人，不也可饶恕恶人。
　　 族长说，任四婆是梦见了水才来的，任富贵是亲眼看见水被放走的，谁都有道理，但谁没有道理，这个案子只有“天断”。
　　 他正摇头晃脑时，一位看笑火事（幸灾乐祸）的人说，你们都错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擎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黄鳝。大家问他是什么缘故，他才说，我敢肯定是这条黄鳝才是“贼娃子”，你们在争辩的时候我在田坎上走着，我听到了很小的水声，我趴下身子仔细寻找，找到了一个土洞，正流着水，我用手向洞里一掏，便掏出了这条黄鳝，这个黄鳝钻出的土洞正好把任大人家的水放到了任四婆的田里。我已经把洞堵住了。
　　 “案情”终于大白。但任四婆要任富贵赔医药费，而任富贵要任四婆赔水费，各争一词，各说各理，互不认输。
　　 最后，族长说，我裁定任富贵因无故伤人赔偿任四婆医药费，要找损失就把那条黄鳝拿回去煮了炖了。
　　 任富贵气得两眼冒火，而任四婆脸上笑开了花。
　　
　　 三一显神威的千年马刀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腊月二十三的夜晚。任四婆正在灶头上洗碗，她一边听着锅盆碗勺碰撞发出的令人陶醉的声音，一边想着今年的好收成。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家家户户都要祭灶。她早就从度门场上买回了冥纸冥币、藏香和红红的蜡烛，准备在灶屋收拾好之后就烧纸点蜡，以求得祖先神灵保佑。她的丈夫去世多年了，这才一两年，她的七八十岁的公公婆婆也相继去世，让她操碎了心。从老人生病起，请医请神，汤药饭食，到最后念经下葬，全是她一个人操持。这一切她都做得井井有条，丝丝入扣，任家湾的人没有一个不伸出大拇指赞扬她的。她的大儿子在任麻子的私塾里也念到了“孟子”阶段，小儿子也念“千而万”和《三字经》了，最小的女儿只有跟着她下地下田。她自己没有读过书，人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也这么认为，自己大字不识，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让幺女做好家务就行了。
　　 这一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她除了在任家店里帮工以外，那地里田里的活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耕地，下种，除草，施肥，她样样精通。把一头硕大的键牛使唤得像龟孙子一样，博得了众人的喝彩。因此，今年算是一个丰收年。红苕窖了有三坑，麦子装了两大柜，稻谷堆了两大旋。为了解决山下稻田的用水问题，她不知熬了了多少夜，磨破了多少双草鞋，手上打了多少血泡，硬是从坚硬的石岩上挖出一条小水渠，把离田百米远的山水引到了水田里。任富贵看在眼里，也不得不佩服，对她也客气了许多。
　　 最让她高兴的是，她今年的“猪运”也好。自从从娘家二哥那里带回来一头小猪回家，她就一心扑在小猪上。她发誓要喂好这头猪，要看成（喂猪）一条大肥猪，让三个娃娃过年吃上一顿大肉。在这任家湾，一年四季能吃上大肉的就只有任富贵了，他长得肥肥的，矮矮的，大家都叫他“任肥猪”。今天一早，她就请了娘家王姓的一个刀儿匠（杀猪匠）来给她杀猪，一家人别提多高兴了。垒灶的垒灶，烧锅的烧锅，一会儿一锅汤猪水就像嘉陵江水一样翻滚起来了。只等猪儿一放血，就在锅里“洗”起澡来了。一袋烟的功夫，有白又嫩的猪肉就悬在了横梁上了。看得几个娃娃眼都直了。也吸引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无不伸颈晃脑，啧啧称赞。
　　 天刚黑，娃儿们就吵着要煮肉。好！煮就煮呗，先把肉吃饱解了馋再说，明天再做腊肉也不迟。于是，一家子抱柴的抱柴，点火的点火，洗肉的洗肉，不到半个时辰，锅里就热气腾腾，肉香飘飞，口水直咽。肉煮好之后，任四婆把肉从锅里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先切下一块供在灶头上祭祀神灵，让后把余下的一大块切成薄如草纸的肉片，再撒上葱姜，那个美味就别提了，薰得几个馋鬼哇哇直叫。肉碗刚放上饭桌，眨眼功夫，风卷残云，一下子就没了。那沁人心脾的肉香穿过窗棂、茅房的缝隙飘了很久，很远。也吸引了一群馋得滴血的眼睛。
　　 当任四婆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浮想联翩之时，耳尖的二儿子向她轻轻地喊道，妈，妈，你听！大儿子似乎开玩笑地吼道，听什么，你吃饱了撑的。什么声音，胆小的幺女也睁大了眼睛。他们一齐向门外望去，外面是一片漆黑，有如墨汁浸就的大海，没有一丝光线，四周一片阒寂。任四婆的房子离古驿道和任家店很远，附近没有人家。要是遇到抢劫的“棒老二”一定会吃亏。因为高兴过了头，他们只顾吃肉，连大门都没有关上，刚杀的白花花的猪肉还放在屋檐下的板凳上。
　　 任四婆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幺女，你听到了什么？
　　 好像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唰唰的。
　　 她侧耳一听，从茅屋顶上飞下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唰唰的声音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听不真切。不管怎样，防贼是要做的。她立即吩咐两个儿子和她一起把猪肉抬进来放在自己睡的正房屋墙角。正房屋墙体较厚，自己就可以一晚上守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