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听，我听见了刀剑的声音，二儿子又说。她的神经绷起来了。刀是要见血的呀。这些天杀的棒老二，他们是想谋财害命吗，哪些官府是吃干饭的吗，年年收了“防盗捐”就没影儿了，我们老百姓怎么活呀。家里又没有一个壮实的男人，该怎么办啊。她一时也陷入恐慌之中。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到了三双胆怯的眼睛，看到了屋梁上挂满了串串金黄的玉米，看到高到屋顶装满了谷子的旋子，她一下子就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
　　 她叫两个儿子在每间屋里点起一盏桐油灯，要把灯杏子挑的的大大的，让灯光照亮全屋，也尽量让灯光照得很远，让远处的人家可以看到。
　　 她又叫三个娃娃不停地从这屋走到那屋，不停地开门关门，还轻声吆喝着，快点，快点。让贼以为屋里人多，不敢贸然下手。
　　 她自己也没有闲着，一边守候着一盏硕大的油灯，一边唱起了很久以前做姑娘时唱过的歌儿：
　　 月儿落西斜，思想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心里乱如麻。冤家他不来，奴也不怪他。写封书信拜上他，奴有知心话。两脚转绣房，打开龙凤箱。油红纸儿取一张，与奴叙衷肠。墨儿研成浆，纸儿折成行……
　　 任四婆想到自己短短的一生，喜的少，苦的多，正该是幸福美满的时候，丈夫却得了“背儿盐”（重感冒）一病呜呼，留下双亲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子，怎不叫她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她想到此，又唱道：
　　 阎王要我命，小郎心不忍，保佑姐儿病离身，急忙许愿心：一许一柱香，二许朝武当，三许观音穿衣裳，姐儿病离床。四许挂红袍，五许搭金桥，六许长街打清蘸，打救乖姐好。七许木莲戏，病好就还你，乖姐毛病早脱体，不能忘了你。八许八里路，九许修字库，十许灵神一只猪，病好杀还你……
　　 任四婆想到了丈夫去世的情景，一幕幕如在眼前，就又唱起来：
　　 装棺入了殓，忙把地灯点，唯愿姐儿早登仙，那时再祭奠。正月是新年，人人在拜年，我的乖姐升了天，行走泪涟涟。二月百花开，姐儿入棺材，祭在灵前哭一声，小郎哭哀哀。三月是清明，提纸去挂坟，未见姐儿咽喉哽，开口把话明……
　　 最后任四婆请了任麻子给丈夫写了一篇祭文，郑重地葬了丈夫，挑起了这个家。
　　 已经过了大半夜，任四婆已经唱累了，懂事的小女儿给她端来了一碗凉水，她“哏噔哏噔”就喝下了，又来精气神了，她决心今晚要与哪些贼娃子们比个输赢，看谁是这任家山的主人，你们想白吃我的猪肉真是痴心妄想！
　　 娃儿们，坐拢来，我们一起唱歌儿，要与贼儿们斗到天亮。
　　 大儿子唱道：
　　 青冈叶叶背背黄，
　　 搭上书包进学堂。
　　 书包搁（读kǒ）在琴桌上，
　　 抱住师傅哭了场。
　　 师傅问你哭啥子？
　　 我要回去栽竹子。
　　 一笼竹子栽进岩(读nái)，
　　 风吹笋壳落下来。
　　 过路大嫂捡一皮，
　　 问你捡回去做啥子？
　　 著双大脚鞋，
　　 河边上洗脚来。
　　 远处的狗在汪汪地叫着，任家湾的夜显得更加寂静，二儿子也唱着：
　　 月亮婆婆，烧个馍馍，
　　 馍馍落嗒，位爷（外爷）捡嗒。
　　 位爷告状，告成活状，
　　 活状买牛，买得沙牛。
　　 沙牛耕地，耕成沙地，
　　 沙地种麦，种成大麦。
　　 大麦烤酒，烤成烧酒，
　　 烧酒待客，待成百客。
　　 百客行礼，行成大礼，
　　 大礼磕头，磕破额楼（额头）。
　　 任四婆对女儿说，女娃子，打起精神来，你哥哥们都唱了，我们也唱一个吧，叫那些贼娃子知道我们娘儿仨是不好欺负的：
　　 清早起来，豌豆面疙瘩，明朗的天嘛，胡豆炒米茶。拿火吃袋烟嘛，猪儿啃南瓜。
　　 期数定在豌豆面疙瘩，九月间嘛，胡豆炒米茶，拿火吃袋烟嘛，猪儿啃南瓜。
　　 背时先生，豌豆面疙瘩，瞎了眼嘛，胡豆炒米茶，拿火吃袋烟嘛，猪儿啃南瓜。
　　 郎个不看在豌豆面疙瘩，这几天嘛，胡豆炒米茶，拿火吃袋烟嘛，猪儿啃南瓜。
　　 已经大半夜了，夜像墨一样黑，山上也呜呜地吹起了凄厉的风。母子三个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娃儿们虽然都又惊又怕，但看到母亲镇定自若的神态，他们也放心了许多。瞌睡的幺妹子也强打精神，与哥哥们唱起儿歌，做起面交子游戏来（用细绳穿在指头上相互缠绞）。任四婆认为哪些贼子们应该知难而退，不要再作恶了。可就在这时，屋后阴沟内“哐嘡”一声，震得整个茅屋吱吱作响，吓得三个孩子面如土色。她知道你死我活的时候到了。
　　 她镇定地叫孩子们爬到床上，不要出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她是要与贼子们拼个死活。为了孩子们，她已经顾不上自己了。
　　 她记起她丈夫曾经给她说过他们家藏有一把祖传的刀，是祖上从湖北麻城带来的。还传说这把刀是一位祖上参加过什么“天国义军”时留下的，因为怕官府“妄定”，就一直藏在柜子里，不敢拿出来示人。今晚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正想之际，只听见正屋的墙角又响动，“腾腾腾”！重重的敲击声，又是“腾腾腾”，是挖掘声。贼子们开始挖墙了。正屋墙体虽厚，但已年久失修不甚牢固，不到半刻功夫，墙角就出现了碗大的一个洞。眨眼之间，一双黑里透黄布满根根粗筋的手就伸了进来，还在不停地摸索。说时迟那时快，任四婆早已擎住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古刀，她看准了那只手，使劲砍去！噗！一朵血花从那只手掌上冒了出来！接着墙外一声惨叫。随后，墙外响起了扑哧扑哧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在任家山的深处，消失在黑如锅底的夜里。
　　 任四婆的马刀过于古远，刀锋远没有当年那样锋利，但却狠狠地砍伤了棒老二的手。从此，江湖上都传言任四婆家藏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不要去招惹她。
　　 任四婆家和任家店很多年再没有“棒老二”光顾过。
　　
　　 四保宁府告官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春寒料峭。太阳还没有从山巅上升起来，天空还是一片灰黑，天幕上的几颗孤独的星星也在寒风中抖动着，眨着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个世界。薄雾从嘉陵江江面上袅袅升起来，在浪花尖上飘绕了一圈，又随着江风向上飘飞，它们肆无忌惮地在江面，在坚硬陡峭的江壁上盘旋，将它的寒气和阴冷带到江边悬崖峭壁的小路上，让蹒跚在老鸦岩上任四婆不住地打着寒颤。她背上背着她的幺女，身后紧跟着小儿子任万福，任万福背上背着一只沉甸甸的背篓，背篓上宽下尖，一背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屁巴骨上，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时虽行走在冷风扑面的江边，任万福还是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口里直叫道，妈！妈！等等我，我跟不上。任四婆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她是真想拉拉万福的，可自己背上不是背着小妹妹吗？我要是稍不注意，我们两个也许就会掉进江里，也枉费了我们这次去保宁府的心血。我难道是真想走这一趟有长又难的路吗？不是，幺儿，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你们的哥哥，我们必须去保宁府。也许那里有好心人帮我们找回你们的哥哥，只有你哥哥回来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些，我年岁已经大了，也只有你哥哥才能耕田耕地，上山下河，才会把我们那间你父亲留下的那间草房换成瓦房，那时，我们才会有舒心的日子过。
　　 这老鸦岩是南部县衙通往保宁府路上最险峻的一段路。不远处就是有名的“望水垭”。垭口上方一百五十米高峻的山石上耸立着一座佛塔，佛塔的石壁上雕刻着的佛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佛眼里放出一股仁慈的光。千年佛塔顶上的枯草在江风的吹拂下飘飞着，似乎并没有找到安稳之所。一块巨大的石岩突入江心，上下一片陡直，犹如斧削一般。白惨惨的石壁上寸草不生，远望如一匹丧幡，令人心惊胆颤。展眼远望，数里之外就是由嘉陵江迂回形成的宽阔的文家坝。可此处石壁下惊浪飞雪，漩涡如煮，涛声如雷，不知吞下了多少舟船。因此，此地又名“酌航湾”（或因有刘姓作坊叫“作坊湾”），警示着从上水广元下到三巴之都重庆的航船务必小心，莫要大意丢了性命。当年唐代“画圣”吴道子在奉敕画《千里江陵图》经过此地时，看到此处江水极为凶险，江中心的“鸭子嘴”(小岛如鸭子般形状，水涨岛长，水落岛落而得名)在湍急的江水里浮沉，便想起了“镇宅神君钟馗”来，于是挥毫泼墨，在江璧上画下了钟馗有着黝黑脸膛的画像，以期能镇住凶神恶煞的江神，永保过渡人的平安。在石壁上还建有一座小庙，挂有“吴留钟馗”桃木黑色匾额。小庙旁建有面积不大的一座“义渡居”，室内摆放着一些食品，以供来往行人解饥去乏。
　　 为了行路，千百年来，人们在石壁上凿了一条曲折的小径，只有三寸宽，刚好能搁下一只脚。但此处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道，过往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一行人爬行在这路上，就犹如一路蚂蚁排列在天上。在石嘴的最凸处，有一个石洞，一年四季都冒着白烟，传说石洞一直通到南部县城后凌云上的凌云洞里。凌云洞里供奉的鸭子小猪有时会从这里钻出来跳入江中，江里的野鸭子白鹤也会顺着洞里的石隙钻到凌云洞，但从来没有一只这里的老鸦钻过去的，据说那洞里的吕洞宾不会让这讨厌的老鸦钻过去，以免玷污了神灵。这老鸦岩就是因为这里栖息着无数只老鸦而得名。一旦嘉陵江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时候，哪些老鸭就放开那乌黑的尖嘴，在这让人心悸的石径上哇哇哇地叫着，似乎要把人的心灵引向狰狞的阎王殿前。
　　 哇！一只老鸦又是一声大叫。万福不禁打了个寒颤，手脚一紧，一个跟头，差点儿跌下石壁。任四婆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抓住了万福。死娃子，不要命啦。抓紧我，踩着路，不要看下面。任四婆也心痛起来，万福也不容易啊，背上背了几十斤重，是他们到保宁府一路上吃的喝的，这荒郊野外，哪里去找安生之处呢。
　　 几里长的石壁栈道终于走完了，他们娘儿仨个个累得汗流浃背。他们终于可以在老鸦场头歇息一会了。老鸦场就建在老鸦岩旁的江边，听说还是张飞建立的，自古就是交通要道。场不大，街道不到百米，只有十几间草房，卖的无非是乡民日常需要的油盐酱醋茶以及一些从成都省贩运过来的阴丹布和从川南挑过来的竹器。正是赶场天，场上也难见几个人。大多乡民都穿着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来去匆匆。地里的活路不等人，庄主地里的活儿更不会容你喘一口气。任四婆母子坐在场边一块石头上望着这一切。
　　 懂事的万福从背篓里取出一只麻碗（旧时人们自己烧制的土碗）来，慢慢地下到江边，舀了一碗水上来。任四婆先给女儿喝了两口，又让万福喝了几口，她自己喝下了碗里最后的一口水。江风这时猛地吹来，掀起了她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薄薄的衣衫，她也感到一丝寒冷。然而短暂的歇息也没有让她心里好受起来。她向江面望去，江雾比先前大了许多，一片朦朦胧胧，早已看不清江上来往的船只，她的脑里也朦胧起来。先前的许多事也一齐向她涌来，几乎让她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她还在任家山上那块地里干活。忽然，幺女从家里跑来了，气喘嘘嘘。女儿还没有跑到地边就对她喊：“妈，不好了！妈，不好了！”她正在忙着，下午还要去任家店扫地洗被子，她是不愿被人打搅的。女儿见她没有大答应，又尖着嗓子喊：“妈，妈，出事了，不得了啦。”任四婆这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她知道这女儿是她的命根子，粘人得很，像一个跟屁虫似的，无论你走到哪里她都跟着你。她有时开玩笑似的对女儿说，你一辈子就这样跟着我，看你怎么出嫁？女儿则扬起那红红的脸儿说，我就这么跟着你，我不出嫁，一辈子跟你哥哥们在一起。这时他们就一起哄笑起来，她才感到一丝快乐。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吃糠咽菜喝凉水也是幸福的。女儿还惊疑地望着大家不知就里呢。今天，正是我忙的时候又来烦人。
　　 什么事，幺女？任四婆有点不耐烦，没好气地问，不在屋里煮饭，跑这里干什么？
　　 不好了，任麻子叔从度门场上回来说，大哥哥走丢了！
　　 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你大哥哥都十六七岁了，赶场会走丢？度门场巴掌那么大，他又不是你三岁小孩子？
　　 女儿也觉得好笑，听母亲这么一说，自己早就咯咯地笑起来。她还想着一会儿大哥哥还会给她买回系发红头绳，别人说系了红头绳就变漂亮了。大哥哥最想我了，没回赶场都会给我买回一个又白又大的馍馍，一吃嘴里就化了，甜丝丝的。
　　 没多会儿，任四婆也做完了活儿，便拉着女儿回家了。万福在村小上识字班。大儿子万贵上了南部县城的高等初中，但没有钱继续到成都省上高等学堂，只有回家务农。有了万贵的帮助，她觉得自己轻松多了。万贵今天去度门场买一套铧犁，准备开春犁田，栽秧。
　　 那天似乎过得很快，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已经上灯了，可就是没有看见大儿子万贵的影子。这时，任四婆才有点急了，跑到任家店找到他麻叔想问问情况。任麻子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是说，他们是一起上场的，还在场头李麻子处每人吃了一碗川北著名的凉粉，辣辣的特别舒服，万贵是个好孩子，忒懂事，还给我付了钱。我说，我大小还是个老板，我请客。可他就是不干，说自从爹去世之后，你帮衬我们家，又在任家店里替妈找了事情做，让我们家有了收入，我们一辈子都得感谢你。我们还小，不能孝敬你什么，难道为了一碗凉粉你就不领我的情吗？说得我没法开腔（说话）。我只好让他付了饭钱。一碗一角钱。吃完饭后，他说去买犁，我说我去给店里买些山货，现在的客人都刁，吃要吃野味，喝要喝烧酒，难得服侍，为了大家能有点落头，我们只有忍气了。你看，就是这么回事，后来的事我也晓得了。我还隐隐约约看到过“非命儿”任豁披。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万贵这娃子到哪里去了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