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店外又是一天大雾，几步之间就看不见人影。一位伙计骂道：“狗日的天老爷，一年四季叫人晒不了几天太阳，铺盖窝儿都起了水坨坨了。一天衣服都穿的水哒哒的，叫人怎么过活。”另一个道：“莫说衣服铺盖，十几天前打下的谷子，不是下雨就是起雾，谷子上的霉都长了一尺厚了。”一个胆小的妇女说：“衣服铺盖谷子都莫啥，要是那些贼人趁大雾做起贼事，我们郎根（怎么）办呢？”任四婆说：“起雾是天老爷的事，我们想管也管不着。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要是有贼来，我们一起打，难道还怕打不跑？”那位妇女说：“要是贼人有枪有刀咋办？”任四婆笑着说：“凉拌呗，这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忽然，那位妇女尖叫了一声：“有贼！”大家环视了一番，笑着说：“你真是说鬼就见鬼了，虚得很啊。”任四婆说：“也不要大意，如今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我上次去保宁府就有学生游行，说什么‘要共产’‘要民主要自由’‘反饥饿’，饥饿我懂，就是饿肚子。可那‘共产’‘民主’‘自由’我就不明白了，我问了许多先生，很多人都摇头不说。我又听说那民国二十三年‘闹红’的人又闹起来了，到处乱哄哄的，县城里大天白日就有人遭劫，其他乡保还有人被抢了钱财，最后被杀死的。我们还是小心为妙。”那位妇女说：“我去开后门到潲水，看见门外好像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的，我才叫你们！”任四婆说：“大家不要慌，兴许是翠花看花了眼，要是真的有劫匪，我们也不能服软。”任麻子这时踱进来对众人说：“天不早了，都四更了，大家就在店里歇歇，等天一亮就接客，我不信这大雾就不散些！”
　　 不到五更时分，店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见店门砰砰直响。店小二任三四叫道：“是哪个，这么早，干啥子嘛！”门外叫道：“我是郑老爷的下人，早已给你们送过书信，我们从保宁府赶了一夜的路要来投宿。”大家才明白是“财神爷”真的来了，这才七手八脚取下大门的横木，把小伙计让了进来。
　　 小伙子说：“因为雾大，路都看不清，才走了半夜。”有人问：“为啥不白天走，偏要晚上走，而且是在有大雾的晚上走？”小伙子和了一大口热茶后，抿了抿嘴唇说：“你们不懂，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家老爷这次回家带的人多，把在汉中娶的三个姨太太都带回来了，而且带了很多东西。要是白天走，被劫匪瞧见了，那还了得！”众人便齐声说：“好！好！郑老爷高明！”只有任四婆在一旁沉吟不语。
　　 不一会儿，郑老爷一行人果真到了。他们一行人有七八顶轿子，还有一顶高大的官轿，上面有“保宁府”字样。其他的轿子稍微小些，但都做工非常精致，座椅非常舒适软和。队伍后面是五匹马，黄黑赤青白赭，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箱子。马还没有走进，人们就可以听到马鼻子发出了沉重的呼哧声。当一身脬肉的郑老爷下了轿后，几个娇滴滴的姨太太也下了轿子。顿时，店里充溢着一股浓厚的脂粉气息。任四婆皱了皱眉，赚了进了厨房。那些伙计也把那几口沉重的箱子搬到了大厅上。任麻子装出主人模样，对郑老爷极尽阿谀之态，端茶递烟，忙个不停。那些香风扑面艳妆的姨太太们也放肆地大声笑着，说着。整个任家店是一片祥和气氛。店外的雾气似乎越来越浓了。
　　 忽听得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乒乒乓乓刀剑撞击的声音。眨眼间，客店的大门“砰”地被踢开了，半空里似乎响了一个霹雳：“不许动！”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片人影晃动，冲进来几十个蒙面人。个个手里都拿了家伙：有的是长枪，有的是驳壳枪，有的是马刀，有的是瞄子刀（红缨枪），有的是铁棍。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众人脸上睃着。
　　 立在正中央一位贼人，块头大，腰上缠着一条金灿灿的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把黑得透亮的手枪。他不慌不忙地抬了抬手，假装咳嗽清了清喉咙，用变了调的假嗓子对众人说：“诸位，得罪了，在下王甲虢，新政人氏，早在二龙山上结草。闻得一乡绅郑老爷路过此地，特来拜访，其他人等均不许过问，否则刀枪无情，后果自负！”声震门窗，众人无不惊骇，真个店内鸦雀无声，悄然幽寂。
　　 只见那王贼人将手一挥，那些蒙面人直冲郑老老爷和他的姨太太、下人面前，先是一顿拳打脚踢，随后剥下衣服，将郑老爷和姨太太们用麻绳捆住，拖出店外吊在店外的一棵粗大的黄桷树上，用马鞭或铁棍狠狠地打着。随着一声声皮鞭声或铁棍声，那郑老爷和姨太太们杀猪般的惨叫也在浓重的雾中上下翻飞。
　　 而另外几个贼人将郑老爷箱子里的金银首饰美钞金卷悉数装进早已准备好的麻袋中。为了防止有人通报信息，那些劫匪将店内的所有人都赶到大厅之上，不准离开半步。
　　 任四婆也在其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看来这是任家山和任家店千年来的大劫。任家店的信誉何在？众人的性命堪忧。这些劫匪简直是丧尽天良，毫无人性，抢了人家钱财不说，还要害人性命，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人，不配活在世上。在这纷乱的时代，大家没有好日子过，也不能眛着良心干这些为世人不耻的事。
　　 只见任四婆缓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那个“王头领”走去。立即，一个小毛贼端着一把鸟铳指着任四婆：“干啥呢，你活得不耐烦了！干啥呢！”任四婆轻轻撇开那只乌黑的鸟铳，对着那位“王头领”说：“大王，我是任家山的人，这位客商也是不远处新政的人，也我们的乡邻，都是老乡，何必生分！大家都是为了一个‘财’字，郑老爷千里而来是为了财，你不远几十里而来是为了财，我们在这古驿道上开个店也是为了财。古人云，君子取财有道，我们各行其道，你说是不是？！”那头领听了吃了一惊，想不到店内有如此“高人”，让他颜面扫地，无法抬头。他便大喝一声：“你是哪个？我要听你的！”“我叫任四婆，店里的厨子。”那“头领”睁大了眼睛，原来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在任家山度门坝一带名声赫赫的任四婆。
　　 但匪性难改，这些人怎可放弃这唾手得来的钱财。只听那“头领”大声说：“莫说你是人四婆，就是城里的那些黑狗子来了我也不拍，他们都是我的亲兄弟，他们都是我养大的。那些省厅的警察，我也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在我手里不知拿了多少银子美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我还怕你！”
　　 任四婆看了看众人，众人眼里也早已冒出了怒火。她假装出了笑脸，说：“你看我们手无寸铁，又是店里的伙计，我们没有钱，你把我们放了，我们给你提茶水去。”她一边说，一边静静向“王头领”走去。在行走之间，她给任麻子使了一个眼色。
　　 就在离“王头领”四步远的时候，任四婆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头顶上，这时她的头顶似乎变成了一个坚硬的铁球，足以砸碎整个世界。那“王头领”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什么大名鼎鼎的任四婆，什么“神龙老爷”，在他面前就就是一堆烂狗屎，就是一堆烂泥，根本不值得一击。他还扬起眉毛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就向门外望去，那里对着一大堆一大堆他的“胜利果实”。他似乎在在想象着美好的未来，怎样来“消费”这些钱财。保宁府妓院里有两个相好的，早就缠着他要金镯子和银耳环。南部城后街的杨梅花也是他的相好，他要在后街给他盖一所小洋楼。县城里和省会衙门里的大大小小的正科副科县长厅长都要打理，不然，他能在这嘉陵江边横着走，竖着来。就在任四婆脸上还笑成一朵花的时候，只见任四婆如离弦之箭头飞身而出，一头撞在那“头领”腰上。王头领大吃了一惊，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腰际直飞上脑门，一股眩晕像万钧的铁门直向他砸来，他眼前一黑，身子早撑不住了，晃了一晃，随后“砰”地一声倒于地上，大气都没来就死了，鼻子里流出一股乌血来。
　　 任麻子眼尖，就在任四婆冲向王贼的当儿，高喊了一句：“动手！”平时店里伙计们就训练有素，这时，一起跳了起来。那些土匪一则看见贼头子倒地毙命，一是想不到众人陡然奋起反抗，反而吓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在眨眼间，店内外的劫匪个个被擒，反绑在店门的黄桷树上。郑老爷一家人也被救了下来。
　　 事后，人们在王虢甲的衣兜里搜出了一封书信，其中有云“据神算子任命儿说，四月十五日晨任家山有大雾，新政的郑老爷要来歇脚，见机行事”等等，落款是不久前刑满释放回到任家湾的任豁披。原来任豁披贼心不死，勾结山贼，祸害乡邻。任四婆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远处的嘉陵江上又漂浮着几朵火把，不时传来了凄婉幽幽的嘉陵江号子：
　　 呵！呵波嗬，嗨！
　　 走了（呵）一程（罗）
　　 一程（哪）
　　 （那）日出东方（罗哪）
　　 （那）太阳照亮了（呵）
　　 （那）太阳照亮了（呵）
　　 的心
　　 吆呵嘿波，嗨！
　　 又一（呵）程（哪）
　　 放——光——明。
　　 嘉陵江的水（哟），
　　 （那）连手——们的心哪……
　　 天地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没过多久，店门被大大打开。任家山的雾气似乎少了许多，薄了许多。昏蒙蒙的太阳挣出雾的厚厚的墙壁，给任四婆阴丹布衣服上镀上了一层少有的金黄色的晕圈。
　　 一头顶死了“劫匪王虢甲”。任四婆在嘉陵江沿岸的名声更大了。
　　
　　 2017.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