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逃
自从考上这所牛皮哄哄的省级示范高中,我就开始后悔,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林飞飞,打死我也不会填报这个学校。
报到那天,刚进学校大门,路边两排高高耸立的巨幅照片就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本校今年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宣传照。看着那一个个春风得意的师兄师姐瘦瘦的肩膀扛着颗大脑袋,感觉好像大雄宝殿里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十八罗汉一齐向我压过来,压得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过去。我使劲儿咬了咬牙挺起胸,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为了飞飞,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能后退。
第一天军训,累得我快趴下了。晚自修下课,教室就轮到我做值日,扫地,擦黑板,摆好桌凳,刚刚打扫完毕,灯就突然灭了。原来晚自修下课到熄灯仅有十分钟。我一个人穿过黑咕隆咚的走廊,急匆匆向寝室走去。一抬头,居然看见飞飞正站在女生公寓四楼阳台上晾头发。虽然光线模糊,可是一看那凹凸的身形,我就知道是她。我默默地站在树荫下,呆呆地仰望着,直到熄灯的铃声响起,整幢楼一片漆黑,那山鬼般飘逸的长发才阒无声息地消失了。
可是到了男生公寓下面,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了。我跑到东边,东边没有门,差点一头撞在玻璃幕墙上;我跑到西边,有个特小的门,紧锁着,而且锁上锈迹斑斑,看样子好久没人打开过了。我跑到南边,终于看到了一个入口,顺着入口走进去,竟然走进了阴森恐怖的地下室。惊魂失魄之际,一只蟹钳似的大手突然从后面抓住我的衣领,硬生生地把懵懵懂懂的我给拎了出来,然后手一扬:“你小子新来的吧,宿舍门在那边呢!”吓死我了,原来是个保安老头。我不敢相信,这个瘦得像竹竿似的的老头,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朝北边摸索过去,终于找到楼道入口。刚准备进去,仔细一看,门口的显示屏上清楚的警示着“女生公寓,男生止步”。急忙一个后撤步,我的个娘呀!我差点儿半夜闯入女生寝室!要是真的进去被人逮个正着,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没法跟飞飞解释了。就这样,我绕着公寓楼迷迷糊糊转悠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我居然又很神奇地躺在床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人群里。这个学生公寓真是个古怪的迷宫!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本班男生的跟屁虫,因为我如果不跟在别人后面,那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公寓进出口的。
我的成绩每况愈下,班主任、任课老师轮番找我谈话——类似美军飞机在中东地毯式轰炸ISIS。我整天惶恐而郁闷,可一想到飞飞居然跟我分在一个班,据说还是重点班,我就稍稍有了一丝安慰;她的座位就在我前面,她的寝室就在对面的那座楼上。一想到每天午休晚寝前,站在阳台上,依稀望见她的倩影;再想到每天都能在同一间教室里呼吸到彼此喘出的二氧化碳,我心里就觉得甜腻腻的。
我的寝室号是308,床位是3084,每天宿管员来查房的时候,两道X光或者γ射线从他那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射出来,毫不费力地穿透门上的玻璃小窗,如果发现我没有按时入睡,就会用他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低声吼道:“3084(扇你半死),还不休息,你想干啥呢?”这时候,我就像突然遇到老虎狮子而来不及逃跑的小野猪,立马蜷曲身体,或者四脚朝天,闭上眼睛假寐。
这里所有学生几乎都像用一个模板的3D打印机打出来似的,一样的深蓝色运动装外套,一样的白衬衫,一样的红边运动鞋,清一色的校徽,清一色的短发,虽然女生的头发比男生的长一点,但我几乎只能从身材轮廓上去分辨他们是男是女。可惜飞飞那满头油亮的长发,我第一次看到剪短发的她,简直跟看到一个基因突变的怪物似的。所有学生走路一样的风风火火,吃饭一样的风卷残云,做作业一样的如同春蚕吃桑叶般沙沙作响;更奇怪的是,连他们的脸型和神情动作都是一样的严肃而亢奋。每天早上,校园里一声号响,全体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很有节奏地跑向操场,跺脚声咔咔作响,水泥路跟着一起颤抖;值班老师的一声哨响,男生一律头朝东,女生一律脸朝西;男女生同时向右前方起跑,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热带气旋,不,就像两条巨大的太极阴阳鱼。我一边跑,一边瞪大眼睛,想从阴鱼的队伍里找到飞飞,可是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巨大的涡流中,或者惊鸿一现,突然又像沙之书里的一页插图般不见了踪影。
这里的老师也都是一个模子抠出来的,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衫,红领带,蓝校徽,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塑料牌牌——校园卡;面部表情模糊不清,一个个都像深邃的大海。不分男女老少,成天都跟工蜂似的忙碌着。一进教室都是抱着成堆的试卷、练习、讲义,似乎都跟知识有深仇大恨似的,恨不能一节课就把它们统统灭光。只要你的作业少写一个标点,你都得留下来重新补做。他们会不厌其烦的左一遍右一遍苦口婆心地给你讲解,一直讲到你鼓膜快要穿孔,两眼呆滞,他们还觉得意犹未尽。
如果你敢少交一次作业,少做一张试卷,少背一次单词,那等待你的就是一场让人热血沸腾的批斗大会:“你为什么不做?为什么偷懒?为什么不去问老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压根不给你解释的机会,十万个为什么结束之后,接下去就是罚你没商量,罚得你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去,俯卧撑100个,绕操场跑10圈,打扫寝室卫生间一个月,写一份5000字反省……”
好玩的是,全校师生每天都要一起喊口号,教室里喊,操场上喊,餐厅里喊,礼堂开会更要喊。喊得山崩地裂,天地惊鬼神泣。只见一个个豹眼圆睁,两颊赤红,状如四月发情的青蛙。有一回有人喊得用力过分,喊出一声惊天巨屁,但是所有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有我一个人掩口胡卢而笑。这样高强度的运动,真不知道飞飞,那个以前跟林黛玉似的小女孩是怎么熬过来的?学校还专门安排职员给每个班级打分。那些职员居然长着同一张面孔,高鼻深目,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跟古代波斯人差不多,也许更像天外来客。
据说,学校的教学楼原本是六层的,现在只有五层,就是因为喊口号喊得太响,有一天顶楼居然像一朵云似的,被声波卷上半空,最后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晨会,大家正在操场上喊口号,口号声浑如雷鸣,我突然心血来潮,喜欢恶作剧的老毛病又犯了,等所有人喊完最后一句:“放飞青春,勇创辉煌!”我突然高声大喊:“狗急——跳墙,人急——上床!”
本以为,这一下肯定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从此以后,我将成为这所学校的名人,甚至载入学校的野史而永垂不朽。当然,被老师骂个狗血淋头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不过,要想出名就得付出代价;关键是,我得引起飞飞的注意。
没想到,现场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所有人静静伫立,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是一丁点的笑声,甚至连笑容都没有,现场太安静了,安静得就跟邙山的古墓或者四川黑竹沟差不多。太可怕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群两千多年前的兵马俑的队伍里,不!就像站在一群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史前怪兽群中,没有人在乎我的存在,没人听懂我的语言,而我随时都有被怪兽吞噬的可能。我瞥了一眼飞飞,她就站在我的前排,竟然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连头都没回。看来,这小丫头已经完全熔化在这个熊熊燃烧的大熔炉里。
没有老师责骂我,也没找我谈话,没人搭理我,好像人类几乎都不愿跟我说话,我成了外来物种,所有同学走路时看到我都跟见到鬼似的躲开;我仿佛变成了《西游记》里那个劈波斩浪的避水金睛兽,我经过哪里,哪里的人群如水波一般刷的向两边闪开,就连我到餐厅吃饭时,不管多么拥挤的时间段,我四周的餐桌都是空荡荡的。我似乎乘坐着时光穿梭机离开了公元二十一世纪,但是我拿不准究竟是向前穿越了一万年还是向后穿越了一万年。我下意识地踢踢脚下的地面,开始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不是地球?宇宙是不是还在大爆炸,地球还在娘肚子里没出来?
我初中时成绩还算不错,靠着点小聪明和有时候超常发挥,偶尔也会考出让老师和老爸都有点小惊喜地分数。每次开完家长会,老爸回家就跟我说:“你们班主任说,你有潜力,唔,很有潜力……”可是现在呢?唉!脑子仿佛被驴子踢了,成天跟丢了魂似的,啥也学不进去。
生活实在太单调,一点味道都没有,我只想找点刺激。本想用手机给飞飞发个短信,约她出去走走,可是我不敢把手机拿出来,因为一旦被人发现,手机就会被立即没收,还要受到严厉惩罚,那滋味估计跟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差不多。再说,没有手机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我经常半夜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打游戏,不让我玩游戏,简直等于杀了我!再说,我发了也白发,像她这样的优等学习机器压根就不会把手机带进学校。怎么办呢?开学到现在,我俩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啊!身处学校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中,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亲近。我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偷偷在飞飞课本里夹了张纸条。可是,几天过去,她没有任何反应,估计那张纸条她恐怕连看都没看。中秋节前一天,我从老师办公桌上偷了一朵康乃馨,趁着教室没人的时候连同情书一起放在她的课桌抽屉里。可是,飞飞仍然毫无反应。对她来说,好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我很生气,装什么清高?还真把我当成空气了?初中时,学校围墙边那条幽僻的林荫小路上,我们早已不止一次地偷偷牵过手,甚至背靠背地坐在城市图书馆后面的草坪上一下午发呆,现在却一下子成了陌生人了。我实在憋不住,有一天在餐厅前的小路上拦住了她说:“吃完饭,我们一起走走好吗?”可是她居然两眼茫然的看着我,似乎从来就不认识我这个人,然后悄悄地从我身边绕行而去,放佛我是一只拦在路上向她讨食的流浪狗,她不屑于跟我纠缠。我气急败坏,一回到教室,就在黑板上恶狠狠地写下几个大字:“林飞飞,我爱你!”
谁料飞飞进来之后,放下书包,看看黑板,泰然地走到讲台上,什么话也没说,拿起黑板擦一个字一个字,非常认真地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不仅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甚至简直把黑板都擦掉了一层皮。然后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蝴蝶一般从容地飞到我面前:“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自从上了高中,她只跟我讲过这一句话,仅仅这一句!她的眼睛里分明透出一种“以前我怎么没看出你是猪?”的刀光。更奇怪的是,全班同学都在埋头做作业,居然没人抬头欣赏一下这幕冷酷的荒诞剧,似乎这件事就跟风从教室的窗户穿过一样。学霸们根本没时间关注这种无聊透顶的傻瓜才会干出的破事。
我实在受不了,我要回家,再呆下去,我非疯了不可!可是学校两个月才放一次假,而且必须家长接送。平时,你想出去,门都没有;即使你有特殊情况,那也得先由本人书面申请,然后班长核实签字,然后班主任核实签字,然后年段主任签字,然后政教主任签字,然后主管校长签字,然后联系家长,然后到大门口刷卡,然后家长签字,然后保安才能放行。请一次假,比到月球旅行一次还麻烦。
再说,我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什么情况也没有啊!如果我告诉老师说我失恋了,结果会怎么样呢?老师肯定是认为我脑子出了毛病,或者是内分泌系统功能紊乱,肯定是把我送进学校的心理辅导站,然后由心理老师对我进行专门的感情化疗。如果那样,我还不如直接崩溃算了;你想,像我这么一块废铁,一旦失去了爱情的支撑,最后非被化得灰飞烟灭不可。
我决定铤而走险,一个向来逍遥放浪的人,岂能活活让尿给憋死?爱情诚可贵,大学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何况爱情已经死亡,大学于我何用哉?为了自由,我只好奋力一搏。
半夜,寝室里那几个优等机器睡得正香,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像一只老鼠,偷偷的溜出来。轻轻掩上门,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我飞快地下到一楼,从怀里摸出一根从实验室里偷来的铁棒,使出吃奶力气撬开了走道北边窗户上的防盗网,那个防盗网的钢筋有点松动,我早就观察好了。为了这一刻,我蓄谋已久。
我爬上窗台,往下一跳,“哧——啪嗒——”的两声,校服外套被窗上钢筋刺头剐了个大洞,更悲摧的是,装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竟然掉到了里面的窗台下。一只夜行的小动物像黑色的闪电般穿过水泥路,消失在草丛里,吓得我毛骨悚然。我顾不得这些了,急忙蹑手蹑脚的钻进围墙边的小树林,喘了口大气,定了定神,然后猴子般爬到树上,借着树枝慢慢骑上了围墙的垛子。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突然,几道刷亮的手电光如曳光弹一般击中了我,我脑袋一阵眩晕,哎哟一声,从墙上摔了下来。
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把我送进了医院,倒霉的是,我竟然摔断了腿。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一点也不后悔,心里反倒很惬意。白墙,白大褂,吊瓶,酒精药水味儿,包括腿上的夹板,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都是那么真实可爱。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我惬意地享受着住院的美好时光。出院那天,我跟垂头丧气的老爸老妈说:“不用等学校处理啦,我先把自己给开除了。”
可是,老妈欣慰地告诉我,学校没有开除我,只是给我一个记过处分;还道歉说没管理好孩子,对不起家长,并坚定声明不让我退学或者转学。
“什么?”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哎哟!腿疼得我差点死过去。
“笃笃笃”,有人敲门,老妈急忙去开门。我的个天啊,进来的居然是飞飞——像蝴蝶一样飞进来!后面跟着班长和团支书。
我惊喜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飞飞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代表全班同学来接你返校,班主任老师等会儿就到。”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