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什么？不就是张相片嘛！”
　　 “老兄，你是有所不知呀！你说，这人的一生真正得意的时候能有几回？”
　　 “这个嘛……”
　　 “这就对了！人生百年真正得意的时候可是不多啊。你要是看了那相片，你准会想，我一辈子要是能得意这么一回，死了也值得。你看相片里头，他脚蹬老人头，身穿阿玛尼，脖子系着圣罗兰领带，嘴里叼着古巴雪茄，油头粉面，印堂发亮，正昂首阔步走在纽约时代广场上。手里拿着根英国绅士才愿拿的手杖，身后跟着一群人，由几个金发碧眼的洋妞领着访问学习呢！至于学什么，只有那几个洋妞知道。
　　 “关于这张相片，有段感人的插曲。罗天牛父亲死得早。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他经常悄悄向我唠叨这么一件事：有条裤子我从六岁穿到十二岁，裤子太短了，每到冬天，真冷啊。他全靠寡母拉扯大，因而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尝尽了人间的辛酸和贫穷的滋味。母亲每次看到他贪玩，不求长进，便抱着他父亲的遗照教导他：‘天牛哇，你爸爸去得早，所以别人老是欺负嘲笑咱们。你要争口气，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我怎么去见你爹，我……我会死不瞑目呀！’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教育他的样子，成了罗天牛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果真凭着自己的天分升官发达了，出人头地了。可惜的是，罗天牛当上局长的时候，他的寡母刚弃他而去，和短命的老爸到冥河里划船去了，没能看到他真正风光的场面，没能享受一天人类的荣耀。所以，每年清明的时候，罗天牛都要带上他最风光得意时的相片去祭奠他苦命的娘。祭奠时，他跪在墓碑前反反复复地哭诉这么一句话：‘妈，您睁开眼看看吧，您儿子终于出人头地了，升官发达了。从今往后，在咱们这地方，没有几个人敢跟咱较劲。’
　　 “好了，话题扯远了点。这罗天牛也明白，每天一下班就抱着个相框哭，不是个事儿。个把月后，他藏起了哭泣的心。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发生了：罗天牛一下班，就照着相片里的模样来打扮自己，丝毫不差。只是，摩丝是不是原来那个牌子我就不知道了。同样脚蹬老人头，身穿阿玛尼西装，系着圣罗兰，叼着古巴雪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手里握着当年的手杖。他这时才发现相片里那个人的肚子太小了，没有当大官的气派。于是颇有创意地做了些改进，来弥补当年的缺憾。”
　　 “怎么改进？难道往肚子里塞棉花？”
　　 “哎呀！老兄，你真是见过世面，是用棉花塞。不过，不是像杨靖宇将军那样把棉花吃到肚子里，而是一团一团地系在腰上，一层一层地仔细裹住肥硕的肚皮，再用阿玛尼罩着。这样一来，他的肚子看上去滚圆滚圆的，向外凸出，很有当高官的那种大腹便便排山倒海的气势。可惜的是，手脚由于过度的悲伤显得瘦削异常，有气无力，它们连着肥大的肚子，像硕大的树墩上新长出来的四根光秃秃的树枝。无论天气怎样，哪怕烈日当头闷热难耐，他都这样装扮自己。打扮好了，先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捋着山羊须自我欣赏一番，然后牵了老婆的叭儿狗，出门兜风，企图找到能够找回当年感觉的地方。罗天牛开头独自在外兜了几回，发现人们总不把他当回事，好奇的多瞟一眼，无所谓的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大概是人们见到挺着大肚皮的暴发户太多了吧。遇到的人并不对他的大肚腩刮目相看，也不觉得他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因此，他心里非常苦恼，整天冥思苦想，希望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方法，好引来别人敬畏的目光。想啊想啊，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叭儿狗抬腿撒尿的当儿，罗天牛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好主意。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罗天牛虽然大权落空，但钱袋不瘪。他有的是钱。在商业社会里，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人都能招来，对吧？在国外不是有招丑女出租的吗。这不，他通过城市牛皮癣广告，以每人五十元的时薪招揽了四个门客。门客们可长的不丑，不但不丑，个个还膘肥体壮，气势不凡。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打扮得光鲜气派，给人的感觉是那种大有来头的样子，然后开车载着罗天牛出门兜风。
　　 “他们有时在傍晚时分，踱进公园。在霓虹灯耀眼的灯光下，园子的管理员见来人似乎来头不小，顿时乱了阵脚，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不敢有些许怠慢。公园幽静的角落，一大群热恋的情人正窃窃私语，沉浸在连篇鬼话编织的幻想中。罗天牛见了，甩开瘦小的下肢，晃着大肚球，窜了过去，摆出当局长时的架势，手杖敲着地板，大手一挥，猛地吆喝一声：‘马上关园了，要接吻回家去！’可怜那些拥抱在一起，嘴唇刚要凑到一块的情人们惊诧莫明，继而恨恨地瞟了他一眼，只得无精打采地散去。罗天牛看着驯服的人群乖乖地散开，管园子的老头低声下气的样子，心底的快感如地底的温泉汩汩地涌了上来，浸透到每一个毛孔。他有了点当年大权在握时的感觉，心里喜滋滋的，山羊须乐得又翘了起来，还微微摆了几下。
　　 “他们有时也到高速公路上兜兜风。哎呀！不好，有个不知趣的收费站放下了栏杆，竟然要罗天牛交过路费。这还是头一遭。罗天牛脸色铁青，下了车，站在过道上，两手插腰，即不交钱也不让路。一个交警见了，拔出警棍跑了过来。四个陪衬人立刻围上去挡住他。因为雇用合同中规定他们有义务采取任何方式使人们相信他遇到的可是个非同凡响的有权有势的人物。‘这是新上任的省交通厅罗厅长！’其中一个陪衬人装腔作势地叫道。另一个陪衬人怀里抱着叭儿狗，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又在喉咙里干咳了一下。站在那里的罗天牛哪里是什么厅长哟，不过是只剪掉了蟹螯的螃蟹罢了。傻乎乎的交警却给唬住了，用眼睛扫了一下罗天牛凸起的肥肚子，认定了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他立即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讨好地说：‘罗厅长，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您莫怪小的有眼无珠，唉！莫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哎哟！这该死的太阳真让人讨厌，罗厅长何苦站在外头，请……请到屋里歇会儿，喝杯茶。’罗天牛不依不饶，命令管事的叫出收费站所有的工作人员。他把这些人大骂了一通。说什么端着国家的饭碗正事不做，尽干些害人的勾当，说什么这家收费站以后凡是遇见姓罗的人过路都不得收过路费；凡是看见大肚皮要过卡的，一律必须敬礼，更加不能从他们的腰包里收取一分钱；说什么凡是遇上五个男人坐同一辆车时，要多长个心眼，免得把自己的饭碗和前程赔掉。公务员们被骂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罗天牛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人群，尽管表面上吹胡子瞪眼，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又是局长了。人们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不得不围着他转、听从他的指挥，看他的脸色。他又尝到点权力的滋味了。他是领头的马猴，成员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想跟他争伴侣，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獠牙有多粗。知趣的，还是去找那些年老色衰的母猴吧。最后，罗天牛骂得喉咙冒出烟来，就别出心裁地命令那些人站在公路的两旁数数。数一百辆车子，让它们自由过卡，不得收费。临走时，罗天牛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冲点头数车的人群打个呼哨，然后哈哈大笑一阵，狂风般刮走了。
　　 “下台二个月后的一个周末，罗天牛领着他的陪衬人早早地出了门。他今天心情很好，爽快地给每人买了瓶矿泉水，以表彰他们上任以来的出色表演。他们的表演也的确天衣无缝，美妙至极，从来没有人怀疑其中有诈。这也难怪，我们向来习惯对有权有势的人俯首贴耳，对紧握权力的拳头敬畏有加。从而又进一步激起了我们对权力的渴望，渴望它能给我们带来名望，尊严，财富和地位。我们也总是认为握着权力的人有至高无上的尊严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可是，人们哪里知道，正是我们自己给他们披上了这件华丽的外衣。其实，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决心，我们就能够使他们赤条条地裸露在面前，露出一切肮脏的本来面目。然而，我们没有，没有人拿出应有的勇气来戳穿他们，给世人一个真相。我们继续受权力的爪牙奴役，又百般逢迎，舍命追逐。结果不得不在权力的阴影下打盹，奔波，直到化为朽土。
　　 “罗天牛领着他的陪衬人整天在外闲逛算哪门子事呢？我们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体味其中的乐趣。只有他能够深得其乐，而且像吸食海洛因一般上了瘾。你瞧，他和陪衬人正在松花湖街上开车兜圈儿呢，企图找到可以抖抖威风的地方，而且是可以大大地抖一回，不像前几次那样小打小闹。他们盯上了丽宝酒店。因为从车窗里看，酒店富丽堂皇，大厅里热闹非凡，宾朋满座。有对年轻人正在举行婚礼。红色的地毯直延伸到马路中央，喜洋洋的人群踩着它鱼贯而入，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两个女娃站在门口向来宾身上抛洒彩色丝带。丝带在空中飘飘扬扬，五彩缤纷。车子‘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陪衬人优雅地躬着身子迅速打开车门，然后搀着他钻出车来。罗天牛整了整阿玛尼，还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山羊须和油腻腻的头发，摆出一副大权在握者的架势：向前使劲地挺着耀眼的肚皮，神情很像个骄傲的怀胎八月的妇女。双手交叉背在身后，脚跟先着地脚尖高高翘起往前踱，眼神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神气。他一下车就立即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正走入酒店的人群忽然像受了神的启示，都停住脚步，往两边站着，让出了红地毯。看着鲜红地毯，喜庆的场面，还有众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目光，罗天牛陶醉了。他顿时精神倍增，昂首挺胸，庄重地走上红地毯。四个陪衬人跟在身后，其中一个怀里抱着那只毛色光亮的叭儿狗。眼前的一切跟他上任局长时的典礼是多么相似啊，能不勾起甜蜜的回忆吗？能不叫人感到心旷神怡吗？除非他得了老年痴呆症。那站在门口迎接亲朋好友的新郎，感到来了个不一般的人物，起初纳闷了一秒：奇怪，我好像不认识啊，看起来他有头有脸，来头还不小呢。他只纳闷了那么一瞬，转眼间笑容变得无比灿烂，咧开的大嘴几乎占领了整个脸庞。他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有个机灵的陪衬人抢先一步赶上去，在新郎的耳边嘀咕几句。新郎惊得合不拢嘴，笑脸冻成了果冻。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紧赶几步，掠过四个陪衬人。
　　 “‘哈哈，罗市长大驾光临。您请，您请。哎！您来的时候咋不打个招呼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啦！’
　　 “‘哎呀，罗市长能够光临小的婚礼，实在是……实在不敢当啊。哎！您请，您请’
　　 “新郎在贵宾席上拉过一张仿古雕花大师椅，用袖子掸了掸，嘴里吸足气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手掌抹了又抹，确认没有灰尘，才请罗天牛坐下。其实椅子原本就是干干净净的，犯不着再为它的卫生问题劳神。四个陪衬人也享受了同样的礼遇。他激动万分地用麦克风向嘈杂的人群宣布：承蒙厚爱，本市新上任的罗市长亲自光临敝人的婚礼。我曹洞，感到三生有幸，感到万分荣幸。现在，请罗市长给大家讲几句话。热闹非凡，自由自在的人群立刻停止谈笑，安静下来，望着婚礼主持台。
　　 “这一次，新郎可是乐得不行了，似乎又来了一位娇滴滴的新娘，缠着要嫁给他。他神气活现地站在罗天牛的身边，叫礼仪小姐为罗天牛佩戴婚礼主持人的鲜花和标识。等着罗天牛为他讲几句注定今后可以抬高身价引以为傲的新婚贺词。鲜花和标识一俟佩戴妥帖，罗天牛便挺着个大肚腩，敏捷地跃上主持台，双手扶在手杖上，嘴对着麦克风。
　　 “台下的群众没等他嘴里迸出一个字便热烈地鼓起掌来。忽然间，不得了，他热泪盈眶。是啊，面对台下恭顺的人群，熟悉的掌声，面对久违了的麦克风，奢华的场面，能不叫人激动吗，能不让人伤心落泪吗。他哽咽着，习惯性地朝大家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谨代表市委市政府向这对……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什么局长市长，他无权代表任何机关，团体或者个人来向大家讲话了。可是在这里，这个时候，他怎能退下？众人早已把他当作市长，是本市的青天大老爷，父母官。他不能撤退，那不是他的个性。他想：几个月来，我不是一直在寻找这么一个地方吗。被掌声环绕，鲜花簇拥的感觉真好。受众人的奉承，恭恭敬敬的对待真是惬意极了，哪怕一秒钟，也会令人回味无穷，念念不忘。管他什么廖相林，什么廖局长，去死吧。他算什么，只是比我多了局长这么一个壳。现在，只有我站在这里，我才是人们心中的市长，还比他官大几级呢。等我回去，把那个龟孙子撤了，用脚踹他，把口水啐到他的脸上，叫他永世不能翻身，在我手下做牛做马。这才让人痛快呀，哎呀！实在痛快。哈哈！廖相林，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跪地求饶吧，向你的姐姐哭诉吧，找你的姐夫过来吧，我才不怕呢。
　　 “罗天牛呆呆地站在台上，嘴对着麦克风，却一句话也不说。人们怔怔地望着他，弄不明白从市长嘴里迸出几个字咋就这么难。他脑子忙着呢，正想入非非，脸上露出一副欣喜异常心醉神迷的样子。是呀！面对豪华热烈、五光十色的场面，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吗？能不令人神清气爽吗？他展开其大无边的想象的翅膀，开始惬意地遨游。他想像着自己官复原职，人们重新聚集在他身边讨好巴结，恭顺有加。人们又不得不匍匐在地，不得不摇尾乞怜，看他的脸色吃饭，干活,睡觉。哎呀！下班后，我又可以惬意地哼绍剧了，再同老伴痛快地亲个嘴；或者和笼里的老八哥一起吹口哨，逛白塔。廖相林，你发抖吧，痛哭流涕地磕头吧。发抖有什么用，告饶有什么用。给我扫厕所，刷马桶去吧。干完后乖乖站到院子门口当看门狗。不久，我由于酒量出色，给调到省里当厅长，省长，然后被某个中央领导赏识，当上部长，再进入……哈哈！廖相林……看门狗……忽然，他觉得耳中似乎有只虫子钻了进来，忍不住用手去掏。不料，却碰着一团软绵绵的肉。原来是一个陪衬人正伸嘴对着他的耳朵吹气，提醒他该讲几句话了。罗天牛从美妙的幻想中猛然惊醒，左右张望，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终于回过神来，他赶紧用手拉拉喉咙上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