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殇
一
陆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
陆家千金无聊地把一朵牡丹绣成了瘦弱的兰花,把一幅柳体写成了张草,把一本《烈女传》倒拿着看了半天,终于气闷地甩掉了贴身侍女嫣红,独自到花园看那丛开得正艳的桃花。
自从及笄,陆文文便被勒令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陆文文眼珠骨碌碌一转,从东向西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十,太棒了,就是这棵!陆文文用手扒去了尘土,泥土松软了起来,用手一掏,就掏出一只碧绿的小坛来。
拔开塞子,浓郁的酒香便弥漫开来,竟是上好的女儿好,也不知陈了多少年,方有这番馥郁浓香。
“哇,好香!”陆文文双眸微阖,享受了一番美酒醇香,咂了咂嘴,睁开眼来四面八方瞟了一遍,才眉开眼笑地低头,小小喝了一口。三月三,暖风熏人,不饮已醉。
“名门闺秀是这样子的吗?”没承想,忽然听到天外来音。
“咳咳咳……”陆文文惊得一口酒呛到了气管,拼命地咳嗽。抬起头,才发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男子,一袭浅绿衣衫,好看的眉,好看的唇,好看的眼……连那丛艳丽的桃花,也及不上面前这男子的芙蓉面。
暮春的阳光异常的明亮,头顶的桃枝,落下斑驳的影子。因为无风,树影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幅画。
“喂,名门闺秀就这么看人的吗?”绿衫男子笑吟吟地问。
这一笑啊,如新雪初融,身后那丛灼灼燃烧的桃花,也不过是沦为了他的背景。
陆文文用手背抹掉了口水,收回自己色迷迷的眼光: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这不是生来打击女孩子的吗?
“见者有份,酒分一半!”他朝着她摊开了手掌,十指修长,指如葱尖。
“什么?”陆文文跳了起来,“有你这种强盗吗?这酒可是我好不容易从皇宫……”
完了,陆文文捂住了自己的嘴,垮下了脸,对着他干笑。换一般人身上,这可是欺君之罪,灭九族的呀,自己怎么说漏嘴了呢?
对方又笑了起来,像春风拂过,温润如玉。这样的男人,理应是谦谦君子才对!可是他却一副强盗行径!
陆文文瞪着他看了半天,试图用“锐利”的目光,让他自惭形秽。可是对方唇畔的那抹笑容,却仿佛越来越深。那只伸出来的手,稳重而坚定,竟似可以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肉痛地把酒坛给他,陆文文还是怀着小人之心,担心地看向他的嘴。
而他,只是把嘴轻轻地在坛子边碰了碰,陆文文终于放下了心,接过酒坛,笑靥如花:“原来你是君子。”
君子?他有一霎那的失神,几时听到有谁这么说自己?真不知该说她识人不明,还是天真幼稚。但不可否认,被坚冰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心,却仿佛裂开了一块。浅浅的暖意,幽幽地浮了起来。
“我走了。”忽然不敢与她呆在一起,男子狼狈地转身欲行。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却是她脆生生的嗓音。
名字?“你就称我飞尘吧!”
“你明天还来吗?”
明天?飞尘愕然地看向陆文文,后者正一脸希冀地看着他:“我们还一起喝酒好吗?我可是很慷慨呢,这酒一共才进贡了三小坛,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呢!”
飞尘好笑地瞅着她,看她把“偷”字咽了下去。真是个与众不同的郡主,与京城里那些扭扭捏捏的闺秀完全不同,清新得一如清晨初开的铃兰。
二
陆文文果然守约,每天都把酒偷偷拿出来,等他来了才一起喝,似乎很有默契,每次,两人都只喝一小口。但酒坛实在是太小了,眼看只剩下一小口,陆文文有些伤感。她不能否认,每天来偷喝一口酒,成了她一天的期待,见到飞尘,她的心就没来由地心生欢喜。
于是,这一天,她只略抿了一抿,默默地把酒坛递给飞尘,贪恋地看着他的脸,也许明天,他就不会再来了吧?她怅惘地想着。
飞尘默默地抿了一抿,仍旧把酒坛递回给陆文文,陆文文低着头看着脚尖,没有接酒坛,半晌才低低地说:“再见!”也许,他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她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飞尘好笑地想着。看她懊恼得想掉泪的样子,不觉有些心疼:“嗨,还有一口,明天等我。”
陆文文惊愕地抬起头,看了看酒坛,真的,那一口酒还是一口酒,想着,不由嘴角翘了起来,眼中盛着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飞尘伸手为她擦去泪痕,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明白的宠溺:“傻丫头,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陆文文的声音脆生生地传来,飞尘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蓦然回首,站在桃树下的女子,白衣青衫。他的眸子里,飘起了满眼的桃花。风骤起,她的肩头落满了桃色的花瓣。
原来,她其实也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她对着他笑的时候,鼻子微微地皱起,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毫无心机,却又坦然无伪。
一个又一个明天过去了,那口酒始终留在坛底。陆文文每天守着飞尘一起闻那口酒的香味,相依在桃林里,即使什么也不说,也是一种浪漫得醉人的甜蜜。
桃花渐渐地谢了,殷红的桃色花瓣,落了满地。下过了雨,便一瓣瓣地凌乱着,仿佛是女子酒醉的残妆,别有一番风情。
嫣红为她簪了一朵在鬓边,人面桃花,便簪成了灼灼的期待。而眉间,却洇了一片浅浅的愁。
我是恋爱了吧?陆文文总在镜中端详着自己。无疑,自己是美丽的,然而还是比不上几个堂姐。微微地,她浮上了一层隐忧。如果飞尘见到了更美丽的女子,会否被摄了心神?
每一日的相见,是欣喜;每一日的离别,是不舍。有好几次,陆文文想要问他的身份,羞怯地想要知道,他是否会让人来陆府提亲。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地咽了下去。这样就很好,她怕一旦撕开了心事的那道口子,他就会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然而,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么?
仿佛验证了自己的担忧,第二天飞尘没有出现。陆文文傻傻地坐在桃树底下,直到嫣红找来,才进了闺房。
第三天,飞尘仍然爽约。陆文文为他编造了数千个借口。
第四天,飞尘还是没有出现。
第五天……
第六天……
…………
他不会再来了吧?陆文文已经许久没有去挖那坛酒,只是每天仍会在那株桃树下沉思。
嫣红惊诧地发现小姐不再淘气,真的像个大家闺秀了。可是,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小姐脸上好久没了笑容,这样的小姐,是好,还是不好?
最后一瓣桃花从枝头萎落的时候,陆文文只觉得心口处锐锐地疼。似乎有些什么,轰然地炸开,就这样跌进泥地——碎了。
她固执地把那瓣桃花,夹进了日常翻看的诗集。仿佛又看到了桃花盛开时候与他的初见,原来少女心事也如桃,艳柔婉转,百转千徊。
可是那树枝繁叶茂的碧桃下,却再没有了那个浅绿的身影。
三
冬去春来,当桃花再一次盛放的时候,陆家的独生女要远嫁了。
因为是皇帝的嫡亲外甥女,婚礼十分盛大,几乎比照了公主的定制。
——只是遣嫁的路,却很遥远。
陆文文沉静地看着一盘又一盘的珍珠,一匹又一匹的锦缎,坐在绣床上像一个布娃娃般任人摆弄。脸上,没有洋洋的喜气,眸中,只是一片漠然。
年过四旬的陆夫人,神色哀伤,面露不忍,抱住女儿落泪:“这哪里是嫁女,分明是难有相见之日了啊。”
千里迢迢万里路,这一去,兴许是真没有回来的时候了吧?
陆文文反手搂住母亲,眼眶却是干涩的。她的心早在多年前那一个桃花盛放的春季死去,嫁给谁不是嫁?纵然皇帝舅舅替她挑的“良人”,年龄足可以做她的爹爹。
临走,陆文文仍去桃树下呆立了半晌,手指扶着树干,桃红如血,却在心头刀一般地裂开。刹那间,已是泪眼模糊。指尖因为用力,而生硬地疼着,她却浑然不觉。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枚指甲,已经断了……
离开的时候,那一滴久蓄的泪,落在地上的残花上,像露珠一样轻轻滚动,又化入了泥土,再也见不着一点痕迹。
青葱情事,原来不过是成全了一段回忆。
郡主远嫁,规模盛大。临行前那丛灼灼开放的桃花,像是一团火似的,燃烧了半个天空,仿佛连那些白云,都染了一点微红。
“父亲,母亲……我去了。”陆文文穿着大红嫁衣,脸上的胭脂,遮掩了她的苍白。看着年近半百的父母,陆文文盈盈下拜。对着的那个方向,却是后院的桃林。
微微朦胧的视线里,依然看到漫天的桃花,如下了雪一般地离开枝头,零落成泥。她初初绽开的爱情,就这样的……零落了一地。那只是一场拼尽了生命华丽的祭祀,却美丽而忧伤地在她的心上,开到生命的尽头。
郡马是异姓王,因为功高盖世,皇帝十分顾忌,把陆文文远嫁,大约是一种笼络。只是,皇帝的铁骑几时会斩断她回家的路?
“今天是我们的洞房夜,你为什么不笑?”异姓王托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问得十分认真。
笑么……那样的表情,似乎在一年前的桃林里,遗失了吧?她茫然地想着,却听到嫁衣被撕开的声音,肩上微凉……
那一夜,陆文文痛得蜷屈了身子,紧紧咬住嘴唇,却没有叫出声来。睁开眼,在异姓王的身边躺到了天明。
异姓王比她的父亲,还要大着一两岁,她原是续弦的王妃。看着异姓王身边巧笑嫣然的莺莺燕燕,她无动于衷,甚至异姓王把青楼女子带回王府,在她的婚床上颠鸾倒凤,她也只是略皱了眉,替他把门掩上。
然后,一个人蜷在某个地方,枯坐整夜,却从没有拈酸挟醋,仿佛这样的异姓王,再正常不过。
“你究竟有没有温度?”异姓王愤怒,干脆利落地攫住她的下巴,只觉得那骨骼,竟是硌得手有些痛。
陆文文茫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怒从何来。她履行了王妃的义务,似乎从来不曾违拗过他的意思,难道还不能令他满意么?
异姓王挫败地喘了口气:“你……就不懂吃醋吗?”
醋?她可不爱吃。可就忽然想起了那株桃树下仍剩了一口酒的坛子,忍了许多年的泪忽然地,就这么落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没有饮泣,只是落了满脸。
异姓王却是呆了,也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门。从此,有很久没有再进她的房。
母亲的家书一封又一封地寄来,陆文文总是写“很好、很好……”
王府有座极大的花园,种着满地的牡丹和芍药。每到春天,更是蓬蓬勃勃地开得满地姹紫嫣红。然而,陆文文却从没有赏花的雅兴。
那里,连一株最小的桃树,都没有。
异姓王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日,王府里大摆宴席,热闹的声音,几达云霄。
因为异姓王虽是年近半百,却只有一个如今仍在京城为质的世子。如今再添麟儿,显然是后继有人。
陆文文为那位世子苦笑,怕他已该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异姓王唯一的继承人,那么,如果异姓王有异动,可会还顾忌他?
四
终于,在母亲的恳求下,陆文文荣归故里省亲。那一日,陆夫人迎出了外城,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失声痛哭。
陆文文的脸微微动容,母亲的鬓角,已微见花白。她的手指,绕过那一截灰发,心头却是苍茫成了一片。
仍回旧时屋,嫣红早已嫁了。虽是配个小厮,却和和睦睦,近年做了个小本生意,日子过得舒适,反倒显出一种少妇的红润来。反观自己,已是风鬟雾鬓,憔悴容颜,仿佛是过了季的牡丹,即将在暮春里凋零。
依然是春天,桃花仍然开得妖娆。暖风习习,伴着花香,吹得人似乎要醉倒。
夜深人静,陆文文悄悄起了床,一、二、三、四、五……十,数到第十株,多年未动,泥土竟仍很松软。陆文文几乎没有思考,只是慢慢地挖,手指甲里嵌满了泥土,在过于苍白的肤色上尤其显得可怖。
“你在找这个吗?”
在梦中响了千百回的声音响起,陆文文住了手,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冒着寒气,然后在皮肤的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呆呆地回头,她几乎已听到自己颈椎处的“咯吱”声响,像是一扇久不开合的门。她费力地侧身,仰头,看到飞尘站在树巅,手里是那个酒坛。
她喉咙哽咽得厉害,他的名字明明在舌尖缱绻了无数个日夜,却偏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颤微微地伸出手。
酒坛稳稳地放进了她的掌心,可是飞尘的手却没有立刻离开。指尖在她的掌心处轻轻一划,陆文文只觉得自己比打摆子的时候,抖得还要厉害。
费了好大的功夫,酒坛的塞子,却怎么也拔不开。
一只大手,掌心微凉地覆上了她的,替她拔开塞子。
酒香仍是浓烈。
她微微低头,轻轻地闻了闻,沉默着把酒坛递给飞尘。视线里,他的人影模糊不清,剑眉朗目,那样的轮廓早已刻在了她心瓣的深处。
飞尘却没有再伸手,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王妃?”
“啪!”陆文文一个失手,酒坛破了,流出的酒只有一小口,酝香的酒液染红的,是一片桃花大小的忧伤。
原以为这样的收梢,她会痛得呻吟,却原来只是无数次梦中的模拟。痛已化作钝钝的一个感触,甚至嘴角还浮上了一个苦笑。
一阵风响,飞尘走了。陆文文却仍然默然伫立,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隐忍了许久的泪才滑落下来,继而滂沱。